4、人財兩得

2024-10-03 19:41:47 作者: 羅學蓬

  剛剛當上頭等翻譯的何玉中得意揚揚地搬進了魯芸閣頭頂上的單人艙房。這裡雖遠不及發美爾那間豪華氣派,但除了一間擺設一應俱全的寬敞臥室,還有一間漂亮的盥洗室。

  從發美爾手裡借來的那本令人銷魂的畫冊,竟弄得他心猿意馬,慾火中燒,費了好一番手腳,才總算將身子調弄得平順了。

  此刻,他閉目躺在潔白的浴缸里,將軟乏的身子浸泡在溫熱的水中,白蒙蒙的水汽瀰漫開來,使他的思維也開始了信馬由韁的胡亂繚躥……

  何玉中是個絕頂聰明的中國人,這話,發美爾真是說准了。

  他給魯芸閣介紹的家史以及他自己的經歷,完全是信口胡謅。他父輩從無一人做過大清任何一級的官吏,他也從未跨進過任何一所大學的門檻。他的父親只不過是一個落第秀才,在溫江縣城開了一家私館,教幾個蒙童勉強餬口,一場暴病死後,撇下兒子何玉中與寡母過著半飢半飽的生活。何玉中無力繼續讀書,15歲就輾轉到廣州,投靠他父親當年教授過的一個學童,如今在羊城繁華之地西壕開了間瑞康金銀玉器店的塗志清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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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塗老闆一者出於對師尊的敬重,二者見玉中小小年紀,古書讀得厚實,長得麗眼慧目,不帶俗相,加之伶俐聰慧,便收在店裡,做個打雜學徒。

  洋場十里,好一派燈紅酒綠,一個小小的學徒,當然只能望洋興嘆,自慚形穢了。好在玉中吃得苦,受得累,老闆叫做啥就做啥,從不計較。再加上他年少翩翩,心靈手巧,時常留心上下左右,勤用心機,未幾,便深得塗老闆的歡心,未及滿師,就被破格提拔為跑街。

  憑藉跑街這一有利條件,從此,玉中竭力與廣州商界、金融界的中外要人的家眷接觸,頻繁地出入於沙面租界、富家豪宅之中。東堤一帶由豪商巨賈經營的「京華」「永春」,粵劇大老闆白玉堂投資的「流觴」,以及文人雅士和洋行買辦萃集的「燕春台」一類上等酒樓,都是他常去講生意的地方。幾年過去,何玉中不僅長成一副偉岸俊朗的身材容貌,還操練出一口不錯的英語。

  不久,何玉中與一個女人有了來往。這女子可不是一般角色,她叫奚麗娟,原本是廣州城裡一粵劇團的當家紅角兒,且已與人家定親,卻被桂系軍頭陸榮庭手下的一個姓張的軍長看中。這張軍長在廣西老家本已有了7房太太,在各地征戰駐軍時也隨時就地納妾播種,很少打空,故而碩果纍纍,處處有家。此番僅看了奚麗娟一場戲,便丟不開她了,很快便拿出一大筆銀子,派手下副官帶上幾名屁股上吊著盒子炮的衛兵,直入那男方家門,強逼著那男人收下,並立即將全家掃地出門,離開羊城去香港定居。並威脅若敢回到羊城,見一個殺一個,見一雙斃一雙。

  女人則很快做了張軍長在廣州的外室。

  奚麗娟長得十分標緻,再加之打扮得十二分艷俏,讓那已近花甲之年的張軍長視若心肝寶貝,百般珍愛。3月後,張部調防衡陽,只好將這年方二九的年輕女人扔在東山一棟小洋樓里。

  為了不孤零零苦捱時光,奚麗娟也經常出門,參加一些富貴人家的宴會。

  渴望刺激是人類共有的天性。自從知道奚麗娟的身世的那一刻起,何玉中便強烈地感覺到,把他和所有女人的艷遇加在一起,也當不了和這位絕對能夠讓他心旌搖盪,風情入骨的絕色女人幽會上一次。

  對於喜歡在廣州上流社會圈子裡拋頭露面的奚麗娟,何玉中要找到與之接觸的機會易如反掌。僅僅一個星期後,在沙面華昌大廈舉行的舞會上,當何玉中摟著奚麗娟的纖纖細腰,在舒緩優美的《月光》伴奏下翩翩起舞時,他便湊在奚麗娟的耳根前,勇敢地吐出了一串火燙的求愛語:「美麗的夫人,你讓我著迷之極。我發誓,我會永遠愛你!」

  何玉中原本以為奚麗娟會被他大膽赤裸的語言嚇得魂飛魄散,方寸大亂。可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年紀雖輕卻早已經歷過無數大場面的女子卻僅是身子微微地戰慄了一下,然後斜睇著足以讓任何男人心曠神怡的慧眸,若無其事地問道:「何先生,你知道我是誰嗎?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就不怕掉腦袋?」

  何玉中心花怒放,這是他事前預想中有可能出現的一萬種結果中,也根本不敢想像的最理想美妙結果啊!他勇敢地直視著奚麗娟的眼睛,壓著嗓子一字一板地說道:「我當然知道,我不但知道他是一位手握軍權的高官,我還知道你是他的第若干位如夫人。但是,以我對人類普世感情的膚淺了解,我絕對不相信你這樣一個絕頂美麗,楚楚動人的年輕女子,會心甘情願地愛上一個看上去完全可以做你爺爺的糟老頭子。」

  奚麗娟杏眼圓睜,尖厲說道:「謝謝你對他的溢美之詞,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他在我眼中不是什麼糟老頭子,而是從古墓里爬出來的一具殭屍……啊啊,我鄭重地提醒你,請你永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到他!」

  此時樂曲已畢,奚麗娟優雅地向何玉中點點頭,鬆開手,轉身向著門外緊靠著珠江邊的花園裡走去。

  何玉中緊隨其後:「啊,是的,夫人,謝謝你的提醒,我一定會牢記不忘。」

  奚麗娟穿過一排一人多高的塔柏,將身子隱在陰影之中,停下腳步,望著在薄雲中時隱時現的半輪殘月,以及腳下銀波粼粼的珠江,和緩了語氣說道:「我知道,你們這些能夠混跡洋場的男人,一個個都是採花撲蝶的歡場高手……」

  「不不,夫人,我和所有男人不同,我對你絕對是一腔真情……」

  「真情?」奚麗娟突然轉過臉來,「對我這樣的人來說,真情假意又有什麼區別?」

  何玉中感到四面陰風驟起,仿佛巨大的危險正伴隨著激動人心的美好時刻在向自己襲來。但他對自己的行為有可能導致的後果早已具備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所以並不畏懼。

  他激動地說道:「我完全清楚我有可能面臨多麼巨大的危險。但是,為了美麗的夫人,我願意以我的生命作代價!」

  奚麗娟的慧目凝在了他臉上:「為一個你並不了解的女人冒掉腦袋的風險,你會後悔的。」

  何玉中莊重地說道:「請相信,我以一個男人的神聖名義向你起誓……」

  「起誓,起什麼誓?你能娶我,你能把我帶出廣州?你能幫助我從那具老殭屍的魔掌里掙脫出來?」

  何玉中一怔:「這……」

  奚麗娟一聲冷笑,尖刻地說道:「自命不凡的傢伙,你什麼也不能做,是吧?什麼也做不到。是吧?」

  何玉中的自尊心瞬間被擊得粉碎。奚麗娟所談的全都是他無法迴避的事實。

  「啊,是的,你說得不錯。」何玉中蒼白無力地說道,「和那具從古墓里爬出來殭屍相比,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太渺小,太無能了。」

  奚麗娟雙眸放亮,突然說出的一句話,讓差不多已經絕望的何玉中驚喜若狂!

  「如果你真是個有血性的男人,那就不要灰心。我想告訴你的是,你已經給我留下了相當不錯的印象。」說罷,她撩起長裙,轉身離去。

  沒想重新變得來勇氣百倍的何玉中猛然張開雙臂,從後面緊緊地摟住奚麗娟,並且以騎士般的神態和語氣,吐出了一句讓她的心弦從此後便再也不得安寧的話:「由於你的懦弱,你已經成了一齣悲劇中的主角。不過,請你放心,我會盡我所有,包括我的生命來幫助你跳出苦海。我向上帝發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對你狂熱的愛慕之情!」然後,他鬆開了手臂,目送著奚麗娟翩然而去。

  片刻工夫後,奚麗娟帶來的一個叫容兒的貼身丫鬟悄悄來到何玉中身邊,給他帶來了一句話:「夫人說了,千萬別到家裡去,管家和門房都是那老東西安排的耳目,全帶著手槍。」

  這樣的告誡只能讓充滿冒險精神的何玉中熱血沸騰,激情難捺。

  兩天以後的下午,他倆就在高第街一家英國商人開的私人會所的臥室里見面了。既然雙方都是冒著巨大的風險而來,既然彼此對此行的目的都明明白白一覽無遺,既然對男歡女愛的熱烈憧憬使渾身激盪著生命活力的這一對青年男女早已慾火如焚,那麼,還有什麼理由能夠阻止他們一路歡歌著直奔人生歡樂的最高境界呢?於是,他們像伊甸園裡的亞當和夏娃一樣充滿激情地摟抱著、親吻著、撫摸著,一起沉入到熱浪翻滾的愛河之中。

  何玉中讓奚麗娟在喘息顛撲之中,第一次嘗到了做女人的絕頂快樂,這一刻才兀地明白過去的日子形同行屍走肉,委實黯淡無光。奚麗娟不僅將自己的身子給了何玉中,還「咻咻」叫著要將一顆女兒心,長久地巴巴地給他。

  雨住雲收,香汗淋漓的奚麗娟對同樣猶如剛從水池裡爬起來的何玉中說道:「我知道和你幽會不會有好結果的。但是,我已經豁出去了,能和你快活一回,我就是讓那老殭屍殺了,也值!」

  何玉中豪氣萬狀地叫道:「不,你不會死,我要娶你!我要帶你永遠離開廣州,到我的老家四川去!」

  奚麗娟與何玉中總提防著那幾個衛兵的眼睛。日子久了,心中不免添了虛怯之情,怯而生膽,這奚麗娟過去在戲班子裡也曾闖州過府跑過不少碼頭,不是一般的角兒,陡地便生出了席捲張軍長的家私細軟,與何玉中私奔的念頭。

  人財兩得,何玉中豈有不應之理?

  一切,都在奚麗娟精心安排下進行。

  這事非同小可,一旦走漏風聲腦袋就要開花。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衛兵,只有容兒,為他們保持著聯繫。

  這日吃過早飯,何玉中出了金沙灘自己租住的地方,見時間寬裕,便信步向珠江邊上的天字碼頭走去。

  頭一天他和奚麗娟已經商定好,午飯後,奚麗娟即帶著金銀細軟和容兒照往日樣兒來找他。為了不引起丫鬟的疑心,她只帶易於藏匿的細小貴重物件,3人先後溜去天字碼頭登輪。待船到香港,並不停留,即刻轉船赴上海,再由上海輾轉入川。

  今天上午何玉中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買好3張下午4點鐘去香港的船票。

  何玉中到了天字碼頭,卻見今日熱鬧非凡。牆上貼著一紙告示,他擠進去瀏覽了一下,大意是中國政府已經宣布參加由英、法、俄等國組成的協約國,對德、奧、土等國組成的同盟國開戰;為補充協約國的力量,英、俄兩國急需招募大批中國人前去兩國作勞工;願去的可即在各地設立的招募處報名,領取預發薪金。到俄羅斯東線的勞工到滿洲里集中,到歐羅巴西線的勞工前往英國租借地威海衛集中。翻譯、工頭、普通勞工的待遇等等,逐條逐款,也全都寫得清清楚楚。

  事不關己,何玉中並未留意,匆匆掃了一眼,逕自去售票處買了3張去香港的船票,遂回金沙灘收拾自己的衣物。

  午飯後,奚麗娟帶著容兒如約而來。進得臥房關上門,即刻從紅線絨小挎包里掏出一個首飾匣子。匣蓋揭開,那骨色白色黃色紅色紫色的稀奇物件,頓時令何玉中看得眼花繚亂,愣怔著竟然半晌說不出話來。

  「票買了?」

  「哦……買了,買了。」他惶惶地關上首飾匣子。

  奚麗娟將首飾匣子裝進何玉中的小提箱,鎖上,把鑰匙放進何玉中的西裝內袋,急急說道:「那你就快走吧。」

  奚麗娟明亮的眸子裡溢著深情與信任,默然無語地凝視著他。

  那一刻,何玉中凝固了好幾秒鐘,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動。

  「你快去呀。船一開,我們就什麼也不怕了。」奚麗娟柔聲催促他。

  何玉中拎上小提箱,俯身在她額上深深吻了一下:「我走了,到了碼頭,我再叫車來接你和容兒。」轉身去了……

  何玉中在天字碼頭上左等左等不見派去接奚麗娟和容兒的車子,去香港的船即將啟航時,躲藏在人群里的何玉中終於看到滿面血痕的奚麗娟被五花大綁在馬背上,被幾個當兵的押著來到碼頭上。當何玉中看見兩位兵爺架著容兒跟在馬後時,他一切都明白了。

  就在這時,只見奚麗娟高聲叫道;「容兒什麼都招了,不要管我,快逃啊!」隨即奮力滾下馬來,趁亂跑向江邊,一頭扎進江里。幾個當兵的追到江邊向水裡一通亂槍猛射,頓時江中翻起一股股殷紅的血水。當兵的在人群中東拉西扯一番,船離開碼頭後,才押著容兒悻悻離去。

  何玉中趁亂一路狂奔,逃了許久他才知道自己早已是淚流滿面。然後,他擦乾淨淚水,偷偷摸摸重新回到天字碼頭,到英國招募人員那裡輕易考取了一等華工翻譯的職務,拿上一張晚上去威海衛的船票,立即消失在羊城茫茫人海之中。

  晚上,在華工專船即將啟航的時刻,何玉中重新出現在天字碼頭上。趁著夜色的掩護,他疾步穿過棧橋,登上了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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