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葬身大洋
2024-10-03 19:41:51
作者: 羅學蓬
晚飯時,紅日尚在天邊,粼粼海波,猶似沸騰的金汁。
何玉中去廚房端回幾客西餐,幾瓶啤酒,還買了一瓶價格昂貴的法國洛林出產的沙布利牌白蘭地。
被主人邀來與之同樂的是魯芸閣和羅小玉。
魯芸閣是被何玉中強拉來的,他心裡有氣,實在不明白此人有什麼樣的通天本領,居然能在這茫茫大海之中被發美爾無緣無故地提拔為頭等華工翻譯?雖然不明白箇中奧妙,但他斷定此人准與發美爾突然發生了一種微妙的關係。因為在此之前,何玉中與發美爾肯定並不認識。何玉中的英語對話雖然還算過得去,但認真一聽,就感覺到他的發音很成問題,音調不準是其一;其二,在語句上時時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中國漢語言的習慣性結構,讓魯芸閣不禁懷疑起他在大學裡是否專門修過英語。
而就是這麼一個操一口洋涇浜英語的傢伙,居然也一個跟頭翻到了他的頭上!這讓他不平,憤慨,而又無可奈何。有氣無處發泄,只好悶在心裡,苦苦地折磨自己。剛才,何玉中來請他上去吃晚飯,他也找藉口推辭不去,豈料何玉中不由他分說,將他連推帶摟地強拉了上來。
進屋,羅小玉趕忙合上手中畫冊,彈簧般從沙發上立起,低眉順眼地招呼道:「魯師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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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來之,則安之,魯芸閣也就只好撇開心中的不快,強打精神應酬。
何玉中斟滿三杯啤酒,目視著魯、羅二人,豪氣沖天道:「俗話說,一道籬笆三根樁,一條好漢三個幫。我等此番漂洋過海,尚不知要經歷幾多風雨,幾多坎坷,願我三人,從今後和衷共濟,相互幫助。來,幹了。」頭一仰,一干而盡。
魯芸閣量小,幾杯啤酒下肚,臉也紅,心也跳,汗也下得淋漓,當何玉中擰開那瓶沙布利酒,說他為買它花了80英鎊時,把個魯芸閣,驚得幾乎跳起來!
對烈性酒,魯芸閣本是一滴不沾的,此時出於好奇,也呷了一小口,酒一下喉,嗆得他「吭吭」直咳,趕緊搖手叫道:「罷罷,我沒福分消受這東西,何兄,你自飲吧。」
兩人喝得熱鬧,說得熱鬧,那一旁的羅小玉,卻拘謹如處子。言,自是不曾插過一句,一杯啤酒淺淺地抿,喝了好幾口,還是一點未動的樣子。那一雙眼睛,也只在何玉中和魯芸閣臉上、桌上暗暗留神,看見誰的酒杯完了,就伶俐地抓起酒瓶摻酒。
醉眼迷離中,魯芸閣偶然發現羅小玉那雙白嫩豐滿的手,總是做出一些略帶女性的動作,連那笑,也透著一股子甜甜的嬌媚味兒……咦,這羅小玉,莫非是個女子?心中猛然一詫,便不由地頻頻拿眼去瞅他。渾身上下,卻並無半點破綻,分明是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美少年。只不過,他穿了一件黑色直貢布短襟夾襖,將他一身俊氣蓋住不少。
魯芸閣頻頻射去的目光讓羅小玉很是招架不住,便挪動身子,埋下臉去淺淺地抿酒。哪知身子動時,那本匆促間壓在臀下的畫冊「噗」地掉了下地。
魯芸閣拾在手中一翻,竟全是各姿各態的西洋裸女,不禁滿面臊紅,驚道:「你……你怎麼能看這樣的東西?」
何玉中哈哈笑道:「你莫吼他,這是我從發美爾那裡借來的。怎麼,魯兄不曾聞,有某言:『弟子不好色。』聖人呵之曰:『非人情,狗彘之不若耶!』何況這是西洋人體藝術,而並非不堪入目之淫穢之物矣。」
魯芸閣合上畫冊,扔到沙發角落裡,猶自心跳不已。用眼瞅那羅小玉,小玉也是紅雲涌臉,窘無坐相了。
何玉中卻乘著酒意,興致勃勃大發起感慨來:「孟子說:『食色,性也。』子夏說:『賢賢易色。』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偏要將德與色對立起來,說什麼好德不好色,無非是自欺欺人罷了。自欺欺人,不誠已極,他偏偏又要說『存誠』,你想這種歪論,豈不可恨?那至尊至上的孔聖人也老得發昏,年輕時精血充足,還說過『好德如好色』,待年老體弱,精血枯竭後又變了副嘴臉,整日裡只言周禮,不言人慾了。不然,刪詩為何以《關雎》為首?試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而弄得輾轉反側,神魂顛倒,難道可以說這是天理,而非人慾嗎?」
一番引經據典的宏詞高論恰似黃河之水天上來,衝擊得魯芸閣搖搖欲墜……想想,這傢伙說得也有道理。
何玉中繼續說道:「洋人打仗,與我中國人有啥相干。十幾萬中國人離家背國,漂洋過海去那歐羅巴,為了啥?不就為混碗飯吃罷了。自從威海衛登輪,越太平洋,穿加拿大,除卻夢中,我等幾時見過鮮活女子?尤其是這幾天海上日子,顛簸倒在其次,連天上飛過的鳥兒,都他娘是公的。你我全是赤條條精壯男人,咋能不生個花心野念。看看畫冊,也算是苦中作樂,打個精神牙祭罷了。唉,細說起來,也夠可憐的哩。」
正說著,陡聽得「轟!轟!轟!」連響三聲報警炮聲,滿船驟響起一片吶喊。
三人連爬帶滾奔出艙房,擁到欄杆邊,只見四下已是一團混亂,各船頓時成了驚窩的蜂巢,人們紛紛躥出艙房,擠簇到甲板上。
「華……何兄,是哪條船……放的報警炮?」嚇得臉色慘白的魯芸閣惶惶問。
何玉中看了看海上,也拿不準,說:「好像是『鳩麗亞斯』號吧。」
這時,滿船陡響起一片絕望的慘叫,無數雙眼睛恐怖地看到海洋中翻騰起一道白色泡沫疾速地從「阿布柯爾」號前面十幾英尺的水面掠過,向著處於船隊中心位置的「鳩鸝亞斯」號直端端衝去。
一瞬間——僅僅是驚魂顫慄的一瞬間——震天動地的一聲爆炸沖霄而起,「鳩麗亞斯」號猛烈地抖動了一下,旋即騰起一片巨大的煙雲,噴得比煙囪還高,隨著魚雷的爆炸,「鳩麗亞斯」號上的鍋爐、煤、彈藥也連續爆炸了。先是船體的上層結構與艦橋紛紛揚揚裹著黑煙飛上了半空,隨後天地間驀地一閃亮,整條巨輪變為一團巨大的火球飛快地下沉。
護航的軍艦已經亂了隊形,有的倉皇奔突,胡亂地施放深水炸彈,炸起一股股沖天水柱。有的則驚慌失措在原地打轉,所有的艦載炮已毫無用處,丟魂落魄的英國士兵端起輕武器,「噠噠噠噠」向著軍艦四周的水中盲目射擊。
商船上亂得更加厲害,許多載著水手的救生艇被吊索放了下去,控制索具的人顯然已緊張得不知所措,以致失去平衡,使不少小艇船首或尾部先觸到水裡,立即沉沒。
十餘分鐘後,隨著一道巨大的漩渦翻卷,大廈般的「鳩麗亞斯」號在眾目睽睽下已然消失於水中,死魚在水面漂浮,遠至目力所能及,在波濤間上下顛簸的是中國華工、英國軍官和水手血肉模糊的屍體,破船的碎片,以及掙扎著的極少數投水者。
何玉中雙膝觸地,瞳孔發直,以一種怪異得近乎喪失人性的喉嚨發出的聲音喊道:「天吶!死……死……全都得死……死!」
魯芸閣與羅小玉,早已嚇得癱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