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人之死

  1935年11月，魯迅全家應蘇聯駐上海總領事館之邀，出席慶祝十月革命十八周年的電影招待會，史沫特萊見到魯迅，立刻產生出一種「魯迅身體很不好」的「直覺」。這「直覺」很強烈，致使她不得不再三同魯迅，同魯迅周圍的人們討論這個問題，堅決地請魯迅認真考慮她提出的去蘇聯療養的建議，並請茅盾一定要和魯迅切切實實地談一談，勸勸魯迅。可是，魯迅的「直覺」，是不覺得有什麼不好，說起史沫特萊的「直覺」來，總是幽默地笑著。當然，魯迅覺得能去休養也可以，並談到休養期間他就有機會完成中國文學史的著作了。到年底，當史沫特萊接洽妥當的時候，魯迅決定還是不出去為好。朋友們同他爭論多次，終沒能說動。接著，胡愈之代表黨組織轉達蘇聯邀請魯迅去休養的建議，魯迅也謝絕了。魯迅自以為自己的病沒有致命危險，手頭又有那麼多事要做，況且，敵人早造謠說他拿盧布了，若去，不正授人以柄嗎？

  史沫特萊的「直覺」是對的。1936年3月，魯迅病發一回，進入5月下旬，實在支持不下去了，成天靠著藤躺椅，不言不食，臉色鐵青。看到魯迅病情嚴重，許廣平焦急萬分，與史沫特萊、茅盾、馮雪峰、胡風商議，決定事先不徵求魯迅意見，由史沫特萊請當時上海最好的治肺病的美國專家托馬斯·鄧恩來家診斷。5月31日診斷的結果是「甚危」，認為魯迅是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如果是歐洲人，則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死掉了。魯迅聽了，有些不以為然。到7月初，拍攝X光胸透肺部照片，證明美國醫生托馬斯·鄧恩的診斷極為準確。

  因割治盲腸不能行走的宋慶齡得到魯迅病重的消息，立即寫信懇請魯迅入院治療：「我懇求你立即進醫院去醫治！因為你遲延一天，你的生命便增加一天的危險！你的生命並不是你個人的，而是屬於中國和中國革命的！！為著中國和中國革命的前途，你有保存、珍重你身體的必要，因為中國需要您，革命需要您！」宋慶齡這麼一封懇切的信，也沒能讓魯迅住進醫院。魯迅仍由著自己的性子在家中醫治。

  如此不把自己的病當回事認真對待，不能不說是魯迅一生中對自己犯下的極大的錯誤。這錯誤，多半是習慣性的。8月13日，他在致楊霽雲信中說：「我這次所生的，的確是肺病，而且是大家所畏懼的肺結核，我們結交至少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其間發過四五回，但我不大喜歡嚷病，也頗漠視生命，淡然處之，所以也幾乎沒有人知道。」或許是對過於漠視自己生命的魯迅的懲罰吧，「死」的陰影正在急速地朝著魯迅圍攏過來，「死」的意念也隨之襲上魯迅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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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份，魯迅接連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死》，另一篇是《女吊》。在《死》里，魯迅說：「大約我們的生死久已被人們隨意處置，認為無足重輕，所以自己也看得隨隨便便，不像歐洲人那樣的認真了。」魯迅說，他自己向來正是這「隨便黨」里的一個，直到今年大病，日夜躺著，無力談話，無力看書，連報紙也拿不動的時候，竟有時要想到「死」了。想到死，連帶著想到寫遺囑，並寫下了有名的遺囑七條。又想到歐洲人臨死時的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的儀式，而魯迅則不：「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在接著寫下的《女吊》里，一個從小看熟的、家鄉戲劇中的帶復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女吊死鬼呼之欲出。

  10月初，印刷精美，裝幀豪華的《海上述林》拿到手裡時，魯迅說了這麼一句話：「這一本書，中國沒有這樣講究的出過，雖則是紀念何苦（瞿秋白別名。筆者注），其實也是紀念我。」

  翻譯了《中國小說史略》的日本朋友增田涉專程從日本趕來探望魯迅，隔了五年重見，在增田涉眼裡，躺在病床上的魯迅，「風貌變得非常險峻，神氣是凜然的，儘管是非常戰鬥的卻顯得很可憐，像『受傷的狼』的樣子」。

  10月，第二回全國木刻流動展在上海展出。10月8日，在展出的最後一天，魯迅終於不顧一切地拖著病體，獨自一人到相距很遠的八仙橋青年會參觀展覽，並與青年木刻家們會談。魯迅談起話來，簡直不像久病之人，但在間歇中，他呼吸迫促，嘴唇顫抖，臉色蒼白，一副難以支持的病態。青年們看在眼裡，急在心中，既感動不已，又萬分難受，勸先生休息，先生不肯，一直支撐了三個多小時。

  1936年10月19日晨5時25分，魯迅在上海大陸新村9號寓所逝世

  1936年10月8日，魯迅赴八仙橋青年會參觀「中華全國木刻第二回流動展覽」，並與青年木刻家們座談，時距逝世僅十一天。魯迅在展覽會上。沙飛攝

  10月17日，許廣平勸阻無效，魯迅一人冒風外出看望日本朋友鹿地亘，可是談話的內容，幾乎始終是與死相關聯的事情，關於自殺，關於古今幽靈，關於日本的鬼和中國的鬼。這天的風很大，鹿地亘目送魯迅遠去。魯迅的深色長衫的衣裾被風高高吹起。

  當天晚上，病勢急變，咳嗽困難，氣喘加劇，不能安寢，連斜靠在床上休息也不可能，只能抱膝而坐。第二天八點多鐘，日報到了，魯迅要了過去，一邊喘息，一邊看《譯文》的GG。排在第一篇的是他譯的《死魂靈》。他看了好久好久……

  10月19日晨5時25分，黎明前的黑暗終於把魯迅捲走了。

  1936年10月19日晨5時25分，魯迅在上海大陸新村9號寓所逝世

  10月22日舉行魯迅喪儀。胡風、巴金等十六位作家扶靈柩上車。瞻仰魯迅遺體和送葬的有一百五十六個團體約萬餘名群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