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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新編

2024-10-03 19:33:39 作者: 李文儒著

  1934年8月,多年不寫小說的魯迅忽然寫了一篇歷史題材的小說《非攻》,一年之後的1935年11、12月份,一口氣寫了《理水》《採薇》《出關》《起死》四篇,與1922年寫的《補天》(原先題作《不周山》,曾收入《吶喊》),1926年在廈門寫的《奔月》《鑄劍》(發表時題為《眉間尺》),共八篇,合為一集出版,名為《故事新篇》。

  從第一篇到最後成書,前後足足經過十三年。雖然寫作環境及作者心緒有異,但總的寫法還是一致的。如魯迅在《〈自選集〉自序》中所說,都是「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這是其一。其二,第一篇取女媧「摶黃土作人」,「煉五色石補天」的神話作《補天》時,先是很認真地取了弗洛伊德的學說,意在描寫性的發動和創造,以至衰亡的,中途看到一篇道學家攻擊新體情詩的文章,便忍不住使「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了一個渺小又滑稽的古衣冠的小的丈夫。歷史題材中引入現實生活細節,魯迅自稱是「油滑的開端」,可是,以後的七篇卻繼續「油滑」下去,可見,把現代生活細節引入歷史故事,是作者有意的追求。魯迅正是用這種方式,創造出獨特的「故事的新編」的藝術形式。

  

  逝去的生活,死了的人物,因此而鮮活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一鳴驚人的魯迅,或許他的參與創造性歷史活動的激情仍在涌動,他的《補天》中的女媧,在濃烈、瑰麗、雄渾、壯美的背景下,蕩漾著一派勞動和創造的喜悅情緒。被北京軍閥政府擠壓到廈門之後,魯迅一個人住在石屋裡,面對大海寫出的《奔月》中,那位曾經射下過九個太陽的羿,日日在無物之陣中奔馳的羿,夫人嫦娥過不了天天吃烏鴉炸醬麵的日子,棄他而升天,昔日的弟子逢蒙反過來向他施放冷箭——英雄末路,勇士孤寂。《鑄劍》中著力描寫的黑須黑眼瘦得如鐵的黑色人宴之敖者,則是一位孤獨、神秘、熱到發冷、寒光逼人、誓死反抗強暴的復仇者。戰鬥者和復仇者的形象,更多地體現著魯迅高揚的革命鬥爭精神和意志力量。在後來寫下的《理水》《非攻》中,魯迅則滿懷敬意地描寫了兩位理想人物,一位是「三過家門而不入」,率領民眾治水的領袖夏禹,一位是用自己的智慧學識拯救人民的知識分子墨子。兩位人物的共同特點是為公眾為社會勞心勞力,苦幹,實幹,吃苦耐勞,身體力行,極富忘我精神,犧牲精神,奉獻精神。他們是衣衫襤褸、胼手胝足的聖者智者。魯迅說過:「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樑。」魯迅筆下的禹和墨子,就是魯迅心中的中國的脊樑。

  《故事新編》。收1922年至1935年作歷史小說八篇,1936年1月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為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之一

  《採薇》寫伯夷、叔齊反對武王伐紂,固守「先王之道」,「義不食周粟」而餓死首陽山的故事。儒家歷來把伯夷、叔齊看作是恭行儒家道德倫理的典範,把武王看作儒家事功成就和理想政治的表率,魯迅則在「內聖」的代表與「外王」的代表之間的矛盾衝突中,著重揭示出伯夷、叔齊人格的「通體都是矛盾」的真相,「禮讓」「忠孝」「仁義」的虛偽性及其在現實實踐中的軟弱無力與毫無出路,從而藝術地否定了儒家道德的「立人」路線。《出關》《起死》與《採薇》寫於同時。《出關》寫孔丘拜老聃為師,孔老相爭,老子失敗而西出函谷關的故事。魯迅說他自己的意見是:孔老相爭,肯定是孔勝老敗,因為孔老雖然都尚柔,但孔以柔進取,而老卻以柔退卻。孔子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無大小均不放鬆的實行者;老子則是「無為而無不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談家。這種大而無當的思想家,實在是不中用的。於是,魯迅將老子漫畫化,送他出了關。《起死》取《莊子》中的一個寓言故事,揭露了莊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無是非觀處世哲學的荒唐和虛偽。

  女媧、夏禹、伯夷、叔齊、周武王、姜太公、墨子、孔子、老子、莊子,出現在《故事新編》里的人物,都是中華民族神話、傳說和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是對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產生過重大影響的人物。這些人物在魯迅筆下得到準確、有力、生動的再現。閱讀作品,一再感受到的是魯迅對歷史把握的功力和把握了歷史後的自由。《故事新編》是以史實文獻為依據為基礎的,「博考文獻,言必有據」;而在題材處理上又堅持了「油滑」的藝術態度和古今雜糅的細節描寫,鮮明地傳達了作者對所寫事件及人物的評價,從而使這批歷史題材小說,成為魯迅重寫的民族的神話、傳說和歷史了。

  《眉間尺》。魯迅1927年4月間寫的歷史小說。作品歌頌了被壓迫者報仇雪恨的英雄氣概。後改為《鑄劍》收入《故事新編》

  由於《故事新編》中所寫的人物,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分別屬於某種體系、某種價值觀念的代表,一個人物本身就是一種文化、一個領域。於是,魯迅的歷史題材小說便具有了如下的意義:用「油滑」的態度對其中的某些人物進行這樣那樣的調侃、揶揄、諷刺,或表達這樣那樣的稱頌、敬重,就形成了對這個人物所代表的、所表現的某種傳統思想、傳統文化的重新評估,從而形成魯迅文化批判的特殊方式,也是魯迅用小說形式對中國歷史上重要的文化體系所做的一種「清理」工作。

  這些新編的故事,顯然又是魯迅小說文體的創新。繼《吶喊》《彷徨》,相隔十多年之後,《故事新編》再一次顯示出魯迅小說藝術的輝煌成就。五十五歲的魯迅,仍然是「創造新形式的先鋒」,他的藝術創造力仍然是那麼充沛而飽滿。《故事新編》以其思想成就和藝術創新,同魯迅的《吶喊》《彷徨》一樣,已經成為中國現代小說的經典之作,成為重寫民族神話、傳說和歷史的典範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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