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告章士釗
2024-10-03 19:31:57
作者: 李文儒著
1925年下半年,是魯迅最忙碌最緊張的時候。除教育部公務外,同時在七所大中學校兼課。8月中旬至月底,單是參加女師大校務維持會,不到二十天就有十餘次。8月到次年1月,創作和譯作總計五十餘篇。此外,還要接待一批又一批的青年來訪者,組織未名社,幫青年們改稿、編稿、校稿、印稿。偏偏在這個時候,發生了楊蔭榆、章士釗虐待青年學生的種種劣行。已經到了20世紀20年代中期了,在堂堂女子最高學府,居然有人做起中國式的「婆」「媳」之夢,這是魯迅無法容忍的。他不能不義憤填膺,不能不奮起抗爭。也是在這個時候,在他和許廣平交往的情感世界中,陷入了退與進、拒絕與接受的兩難困境之中。
勞累過度,外感內焦,魯迅病了,病得很重很重,但他不聲不響。不聲不響地喝酒,抽菸。十一年後,魯迅在給母親的信中說:「男所生的病,報上雖說是神經衰弱,其實不是,而是肺病,且已經生了二三十年,被八道灣趕出後的一回,和章士釗鬧後的一回,躺倒過的,就都是這病……男自己也不喜歡多講,令人擔心,所以很少人知道。」
魯迅幫助女師大學生起草的驅逐校長楊蔭榆呈教育部文手稿。25.4cm×31.8cm。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和章士釗鬧」,指的就是在女師大風潮中,同章士釗鬥爭,被章士釗藉故免職,魯迅憤而狀告章士釗一事。
章士釗是在女師大學生發起驅逐楊蔭榆運動後的1925年4月,以司法總長之職兼任教育總長的。章士釗上任一周之後,魯迅在致許廣平的信中表示了自己的擔心:「此人之來,以整頓教育自命,或當別有一反從前一切之新法(他是大不滿於今之學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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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擔心是對的,而且,章士釗的整頓直接拿魯迅開刀了。以魯迅在文化界的地位,在青年學生中的聲望,在風潮中始終站在進步學生一邊,指導學生的鬥爭,所起的作用是可想而知的。支持楊蔭榆鎮壓學生運動的章士釗,自然要想法除掉眼中之釘。他先來軟的,派人傳話給魯迅:「你不要鬧,將來給你做校長。」這簡直是對魯迅人格的侮辱,只能激起魯迅更大的憤怒。接著來硬的。章士釗於提請北洋政府頒布停辦女師大令後的8月12日,呈請段祺瑞將魯迅免職。13日段祺瑞明令照准,14日免職令正式發表。魯迅受到迫害,立即引起教育部內外人士的強烈反響。15日,《京報》發表《周樹人免職之裡面》一文,文中指明:「自女師大風潮發生,周頗為學生出力,章士釗甚為不滿,故用迅雷不及掩耳手段,秘密呈請執政准予免職。」
1925年8月,魯迅赴平政院遞訴,控告教育總長章士釗,平政院裁決魯迅勝訴。這是1926年3月23日魯迅收到的平政院送達裁決書的通知及裁決書
教育部不少同人以提出辭職表示抗議,魯迅的好友,教育部常任編譯員許壽裳、教育部視學齊宗頤公開在《京報》發表《反章士釗宣言》,譴責章士釗「秘密行事,如縱橫家」,表示「今則道揆淪喪,政令倒行,雖在部中,義難合作。自此章士釗一日不去,即一日不到部,以明素心而彰公道」。魯迅本人立即採取更為激烈的行動,於免職令正式公布的第二天,即起草起訴書,控告章士釗。這當然需要非凡的勇氣,因為他控告的是在位的司法總長兼教育總長,反對的是執政府的命令,無疑使自己與政府、與司法部門、與頂頭上司形成尖銳緊張的對立。對立面是如此地強大,魯迅明白,不論勝敗,他自己都不會有好的結果。但魯迅不眨眼,不皺眉,以硬碰硬,決絕而從容。這就是魯迅的性格。自然,魯迅也不是蠻幹,自知有得理之處。他查明章士釗對他的處分,在程序上違反了政府頒布的《文官懲戒條例》及《文官保障法草案》,便緊緊抓住不放,並且很自信,連律師也不請。他對前去看望他的學生說:「老虎沒有辦法,下了冷口」,「這是意料中的事,不過為著揭穿老虎的假面目,我要起訴。」他對看他去的郁達夫說,他在扮演周處或武松打老虎的角色。
8月22日,魯迅赴平政院投遞控告章士釗的訴狀。8月26日,與北大四十餘名教員聯名發表《反對章士釗的宣言》。8月31日,赴平政院交納訴訟費三十元。從9月1日開始,病倒的魯迅一邊接連不斷地往醫院跑,一邊置重病於度外,繼續與青年學生一起,同章士釗、同執政府鬥爭。9月21日,北京各校等團體舉行示威請願大遊行,要求「明令恢復女師大」,「罷免並懲辦破壞教育的章士釗」,與此同時,女師大師生在西城宮門口南小街宗帽胡同新校址舉行了開學典禮,魯迅在講話中說:「我相信被壓迫的決不致滅亡,但看今天有許多同學教員來賓,可知壓力是壓不倒人的。」11月28日,在全國範圍內的「反奉倒段」鬥爭中,北京各界的遊行隊伍提出「驅逐段祺瑞」「打死章士釗」的口號,揭毀了章士釗的住宅,章士釗再次逃避天津。30日下午,魯迅同女師大師生百餘人高舉校旗和「勝利歸來」的標語,從宗帽胡同步行返回石駙馬大街女師大原址。12月24日,段祺瑞明令恢復女師大。12月31日,章士釗辭去教育總長之職,由易培基接任。1926年1月13日,易培基到女師大任校長之職時,全校師生及國立各校校長、學生代表五百餘人盛會歡迎。許壽裳主持大會,魯迅代表校務維持會致歡迎辭。會後攝影留念。三天以後,教育部發布關於魯迅在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的「復職令」,宣布:「被告呈請免職之處分系屬違法,應予取消。」兩個多月後,魯迅收到平政院的裁決書。至此,這場轟動一時的控告章士釗的官司以原告魯迅獲勝而告終。
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師生鬥爭獲勝,1926年1月13日,歡迎新校長到校,會後合影。第一排左起第六人為魯迅。19.5cm×106cm。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魯迅「和章士釗鬧」,勝敗並不是魯迅的唯一目的,也不是個人之間的一爭長短。魯迅是把章士釗作為某一種力量的代表或典型來看待的,來進行鬥爭的。這種力量是魯迅向來竭力攻打的守舊復古專制的力量。魯迅在此期間寫成的批章士釗鼓吹復古運動的《答KS君》,批其鼓吹「尊孔讀經」「讀經救國」的《十四年的「讀經」》《讀經與讀史》,批其鼓吹文言文、反對白話文的《古書與白話》,批教育部用「整頓風化令」束縛青年思想、壓制學生運動的《堅壁清野主義》等,即是明證。特別是寫於章士釗被迫辭職前兩天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一文,針對有些人如吳稚暉、周作人、林語堂等以為段祺瑞、章士釗等既已在民眾的反對下紛紛逃匿,就不必「打死老虎」「打落水狗」了,應當有寬容大度、窮寇勿追的「費厄潑賴」(Fairplay)精神的言論,魯迅總結歷史經驗,特別是辛亥革命的血的教訓,研究中國國情和中國復古的專制黑暗勢力的特徵,旗幟鮮明地提出痛打「落水狗」的徹底革命原則。魯迅後來強調說:這篇文章「雖然不是我的血所寫,卻是見了我的同輩和比我年幼的青年們的血而寫的」。這足見魯迅在對惡勢力的鬥爭中,所發揮的硬骨頭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