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孩子……
2024-10-03 19:31:05
作者: 李文儒著
大概魯迅也沒想到,意在「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的第一聲吶喊,就是石破天驚的。
更為奇特的是,這曠古未聞的吶喊,出自「狂人」之口。那時的中國很少有人知道俄國的果戈理早已寫過題為《狂人日記》的短篇小說,這題目,就讓人感到新鮮。
與這篇使人耳目一新的小說同時出現在《新青年》上的,是一個同樣讓人覺得新鮮、覺得陌生的名字——魯迅。
由於《新青年》的影響,特別是由於1917年以來,胡適發表了《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發表了《文學革命論》,錢玄同發表了《文學革命之反響》,劉半農發表了《復王敬軒書》,中國文學革命運動蓬勃興起。這在中國社會裡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自然,發動和投入文學革命運動的幹將們,為各界所注意,所熟知。但是,中國文學革命發難一年多,理論上的倡導論爭很熱烈,新文學創作卻跟不上,雖然有一些新詩發表,但有分量的、有說服力的、足以顯示文學革命實績的新文學作品一直未能產生。能不能拿出遠勝於舊文學的新文學作品,一時成為文學革命倡導者和反對者所共同關注的焦點。
紹興縣館中的補樹書屋是魯迅和周作人共同住過的地方。魯迅在這裡創作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並首次以「魯迅」為筆名。隨後,又陸續創作了小說《孔乙己》《藥》,雜文《我之節烈觀》《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等作品。周作人還將補樹書屋在紹興會館的位置手繪了出來。在這裡,他也寫下了著名的《人的文學》《思想革命》等理論文章,兄弟倆從此共同闖入了文壇,共同開創了「五四」新文化
這時候,1918年5月,不同凡響的《狂人日記》問世了。革新派的驚喜和守舊派的驚慌或不屑一顧,都使得讀過這篇小說的人們爭相打聽:魯迅是誰?魯迅在致許壽裳信中說:「《狂人日記》實為拙作。」以後又向許壽裳說明了使用「魯迅」這個筆名是因為「從前用過迅行的別號」(1907年以迅行名發表《文化偏至論》),又因為「(一)母親姓魯,(二)周魯是同姓之國,(三)取愚魯而迅速之意」。從《狂人日記》開始,魯迅用這一筆名發表譯作共五百餘篇。「魯迅」成為他最通用的名字。這個名字後來響徹全中國,傳遍全世界。
《狂人日記》作為中國新文學,作為一代文學開山之作的意義,是後來歷史的結論;其當時的意義,遠遠超越了文學的範圍。
魯迅自己說過這部小說的成因和創作意圖:「偶閱《通鑑》,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種發見,關係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1918年8月20日致許壽裳信)「《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卻比果戈理的憂憤深廣,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國的歷史真夠漫長,中國的封建專制制度真夠穩固,中國的禮教真夠完備,但在《狂人日記》之前,從未有過一部文學作品對以往的主宰中國人命運的這一切進行過如此淋漓盡致的否定性攻擊: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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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樹書屋略圖。曾與魯迅同住補樹書屋的周作人手繪
因為這「吃人」,中國人長期生存在令人心悸的無邊的黑暗之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
因為這「吃人」,養成了無可救藥的惡劣心性:
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狂人日記》對中國封建制度及其精神支柱「吃人」本質的徹底揭露,具有了與當時中國社會歷史發展要求及其政治運動、文化運動發展方向相一致的現實意義,並因其揭露的深刻性與徹底性,成為以《新青年》為主要舞台的「打倒孔家店」的大合唱中的最強音。1919年3月,五四運動前夕,北京《晨報》全文轉發了《狂人日記》。1919年4月,傅斯年在《新潮》發表文章稱「瘋子是我們的老師」,「我們帶著孩子,跟著瘋子走——走向光明去」。北京大學教授吳虞1919年11月在《新青年》發表的論文《吃人與禮教》中說:「我覺得他這日記,把吃人的內容和仁義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戴著禮教假面具吃人的滑頭伎倆,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
1918年4月,在錢玄同的勸說下,周樹人開始創作《狂人日記》,並載於《新青年》月刊第4卷第5號上,首次使用了「魯迅」這個筆名,「從此以後,便一發而不可收」。這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短篇小說
正是這種在歷史轉折的關鍵時刻直接參與推動歷史發展的現實意義,《狂人日記》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禮贏得了崇高的聲譽,給中國現代文學帶來了光明的前途。在魯迅自己,《狂人日記》並非他的第一篇小說,早在1913年,他就在《小說月報》上發表過描寫辛亥革命時多種人物不同心態的文言小說《懷舊》;而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這橫空出世的最早的白話小說,卻是一座後來者努力攀登而難以超越的高峰。
這第一部小說絲毫不可低估的文體意義,在於它的用現代方式表現現代意識的現代性。魯迅相當嫻熟地把對延續千年的封建機制、封建禮教、封建倫理道德觀念的揭露與批判融入先覺者與周圍環境的緊張對立直至突然崩裂的描述之中,並自然轉化為希望得到拯救的呼喊。幾乎沒有做任何肖像描寫的「狂人」形象,卻刀刻斧鑿般深刻地留在讀者的心目中。這形象並不固定,各屬於每一個讀者。因為這形象是用聲音塑造而成的,或者說聲音甚於形象。狂人的聲音響徹整部小說。這聲音不是細小細膩的,不是撫慰心靈的,而是激烈尖厲的,刺人肺腑的,是那種在生存的緊張的對立之中,突然用大力撕裂黑暗的帷幕的聲音。而且這撕裂的聲音不僅是向外的,也是向內的: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
魯迅在《狂人日記》這篇小說中,以濃重的象徵主義藝術思維和略帶神秘色彩的藝術筆調,讓一個古老民族發出了覺醒的聲音、自悔自省的聲音、急切地渴求自我更新的聲音,急切地希望走進新的時代的聲音。這激烈而悲愴的聲音,既是古老民族即將走向新生的預言,又是中國文學、中國小說進入新紀元的宣言。早在20世紀20年代,張定璜就寫出了閱讀《狂人日記》之前的中國小說與閱讀《狂人日記》時的截然不同的體驗:「譬如從薄暗的古廟的燈明底下驟然間走到夏日的炎光里來,我們由中世紀跨進了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