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醫從文
2024-10-03 19:30:32
作者: 李文儒著
魯迅的一篇《藤野先生》,使得日本東北偏僻小城中的藤野嚴九郎,成為中日兩國婦孺皆知的著名人物。
假如弘文學院畢業後,魯迅不去仙台,我們也就讀不到意味盎然的《藤野先生》了。按規定,弘文學院畢業後,魯迅應該升入東京帝國大學工科所屬的採礦冶金科學習,況且,他對中國礦產的研究已經相當深入,然而,他卻不顧清政府的規定,毅然改學醫學。繼離開家鄉,繼水師學堂轉礦務鐵路學堂,繼漂洋過海赴日,魯迅再次顯示出人生道路選擇中強烈的自主意識。改學醫學的自主之力,還是來自科學救國的思想。在魯迅看來,雖然同是科學,比起採礦冶金來,「我確知道了新的醫學對於日本的維新有很大的助力」,而且新醫學不僅可以促進國人對於維新的信仰,還可以救治像他父親一般被耽誤的病人的疾苦,還可以解決自己牙齒不好用中醫驗方從未治癒的「切膚之痛」。
日本仙台醫學專科學校大門
仙台醫學專科學校對第一個願意到校學習的中國留學生表現出極大熱情,給予免試、免交學費、免交入學金的優惠。在仙台這樣的小城中,魯迅的到來要算是一件新聞了。魯迅祖父病逝於紹興的第三天,1904年7月15日,清國人周樹人即將入醫專的消息出現在仙台《河北新報》上。9月10日,該報報導魯迅已經到達仙台,正在尋找住宿地,報導中說:「周樹人操著流暢的日語,是一位愉快的人物。」
仙台醫學專科學校的學制為四年,第一年和第二年學習基本醫學,第三年和第四年學習應用醫學。一年級主課是解剖學理論。外語是礦務鐵路學堂學過的德語。沒有教科書,專靠聽講記筆記。魯迅在南京練就的記筆記的功夫又派上了用場。即便如此,負擔還是很重的,他在致朋友的信中說:「校中功課大忙,日不得息」,「日必暗記,腦力頓疲」,「四年而後,恐如木偶人矣」。
在緊張枯燥的學習生活中,魯迅有幸遇到了一位教學態度嚴肅認真、生活作風儉樸的自稱「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老師。這老師坐在人骨和許多單獨的頭骨中間要去了魯迅所記的筆記,待拿回來筆記看時,魯迅寫道:「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這樣一直繼續到教完了他所擔任的功課:骨學、血管學、神經學。」魯迅說:「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當魯迅決定離開仙台時,向先生告別,對魯迅滿懷希望的先生有些傷感,在自己的照片後面題寫「惜別」二字送給魯迅。魯迅把先生修正過的講義裝訂成六冊,收藏起來;後來又把寫有「惜別」二字的照片掛在書桌上方的牆上;再後來寫成《藤野先生》,終成永恆的紀念。
魯迅在仙台醫專學習時的課堂筆記。共六冊,內有藤野先生修改的筆跡。21.2cm×16.3cm。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魯迅1906年離開仙台前,藤野以照片相贈,並在背面題寫「惜別」。13.2cm×9.7cm。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仙台醫學專科學校教授藤野嚴九郎(1874—1945)
魯迅在仙台時期居住的房子
有這樣教學既嚴謹,又不歧視中國留學生的好老師,魯迅學習倍加刻苦。班長鈴木逸太郎回憶說:「魯迅學習一貫嚴肅認真」,「平日功課很忙,在考試前更是不眠不休地複習功課,有時頭上紮上布帶子來提精神」。刻苦的學習,使他順利地升入二年級(全班有三十人因不及格而不能升級)。二年級開始學習解剖學,在藤野先生指導下解剖了二十幾具屍體,明白了「胎兒在母體中的如何巧妙,礦工的炭肺如何墨黑,兩親花柳病的貽害於小兒如何殘酷」。細緻入微的醫學學習,培育了魯迅科學的治學方法和嚴謹的治學態度,尤其是對人體剖析中對生存的理性思考,更直接、更真切地強化了魯迅的生命意識,珍惜生命、尊重生命、熱愛生命的意志從此蘊藏在了他心靈的深處。
1906年1月間,當六十年未遇的大雪覆蓋了仙台的時候,魯迅冷靜地做出決定,決心告別這片白色的世界。
那時候,任課老師正在幻燈片的配合下講授細菌學。日本政府正在宣傳進行著的日俄戰爭。魯迅回憶說:「細菌的形狀是全用電影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勝俄國的情形。但偏有中國人夾在裡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里的還有一個我。」「『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幻燈片畫面上麻木的中國人被殺和看被殺。教室里被拍掌歡呼的日本人圍著的一個清醒的中國人的心在流血。夾在麻木的中國人和狂熱的日本人中間的魯迅被擠壓得喘不過氣來。在弘文學院時和許壽裳經常討論的三個問題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心頭。孫中山在東京成立「中國同盟會」,在《民報》發刊詞提出「三民主義」綱領的聲音召喚著魯迅。醫治中國人的身體與醫治中國人的精神孰輕孰重?通過醫學促進國家和國人的維新何其遙遠?
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
《〈吶喊〉自序》
魯迅決定棄醫從文。
藤野先生,白雪松林,手術刀和顯微鏡——只好「惜別」了。也必須「惜別」了。
仙台醫專同學送別魯迅照。中排右三為魯迅
「鬍鬚照」。十年後,珍藏這張照片的房東宮川睹物思人,情不自禁,根據自己的想像,給魯迅、大家武夫、三宅三人添畫了鬍鬚。並在照片背面寫下了五名學生的情況:「明治三十八年月影,拾年後想像發,大正二年現在,大家君美國,周君不明,三宅君大學小兒科,磯部君米津縣,吉田君朝鮮,施君不明。」
仙台醫專同學山村宅郎、鈴木逸太郎、青木今朝雄、山崎喜三為魯迅舉行話別會併合影留念。左起第一人為魯迅,1906年3月攝於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