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得失不由天
2024-10-03 19:30:14
作者: 李文儒著
辛亥革命之後,民國元年二月的一天,夕陽西下,剛剛到南京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部任職的魯迅,與同事好友許壽裳等,去尋訪清朝時駐防旗人的兵營廢址。只見落日餘暉下當年的旗營一片焦土。一大片瓦礫堆中,有幾個年老的滿洲婦女,住在沒有門窗的破屋裡,蠕蠕而動,見人驚懼如鼠,魯迅不勝感慨。
在礦務鐵路學堂讀書的時候,魯迅非常喜愛的一項運動是騎馬,「每天總要跑它一兩點鐘的」,這大概與魯迅小時候扮演義勇鬼策馬奔馳所激發起的豪情有關吧。旗營駐地離學校不算太遠,魯迅騎馬經過時,每每受到善於騎射的旗人子弟的辱罵。不懼不服的魯迅敢於向他們挑戰,一次策馬疾跑時,魯迅從馬上跌落,碰斷了牙齒,而魯迅的感受是:落馬一次,進步一次。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魯迅自號「戎馬書生」,刻章;別號「戛劍生」,刻章;再刻「文章誤我」一章,其中飽含魯迅對從小浸泡在古書中的自我的反思,也飽含著青年魯迅戎馬書劍、愛國報國的壯志豪情,以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書生意氣。
「戎馬書生」印。2.6cm×1.7cm×1.7cm。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魯迅的書生意氣並非空言豪情。他將「戎馬書生」一章鈐在購得的《徐霞客遊記》一書上,並於閱讀之餘重新裝訂,自擬卷目和題跋。這中間不正透露著學礦務、學地質的魯迅,決心以明末偉大的地理學家徐霞客為榜樣,開創中國地質學的新紀元嗎?
這是魯迅情感世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客寓異地思鄉之情,則充分流露在他最早的作品中。
魯迅最早的作品,保留在周作人的日記中。周作人是魯迅作品最早最忠實的讀者、記錄者。我們從中不僅看到了青年魯迅的風貌才情,更能領略到母子兄弟的怡怡情懷和分離之苦。
從父親生病那天起,魯迅就自覺承擔起長兄如父的職責。由於不得已的「走異路逃異地」,更加重、加深了責任感驅使下的心靈重負。第一次遠離家鄉的那一年,他在《戛劍生雜記》四則中抒寫了濃郁的離情別緒:
行人於斜日將墮之時,暝色逼人,四顧滿目非故鄉之人,細聆滿耳皆異鄉之語,一念及家鄉萬里,老親弱弟必時時相語,謂今當至某處矣,此時真覺柔腸欲斷,涕不可仰。故予有句云:日暮客愁集,煙深人語喧。皆所身歷,非托諸空言也。
《徐霞客遊記》。魯迅於1898年在杭州購得此書,「原八冊重訂為四」,第一冊封底鈐有「戎馬書生」印。還有當時魯迅喜歡閱讀的《蘇報》
年年離情,年年別緒,不因時淡,反因時濃。三年之後的初春時節,周作人、周建人送別大哥,周作人在日記中記「余送大哥至舟,執手言別,心中黯然」,並作送別詞詩。魯迅在《別諸弟三首並跋》的「跋」中寫道:
仲弟次予去春留別元韻三章,即以送別,並索和。予每把筆,輒黯然而止。越十餘日,客窗偶暇,潦草成句,即郵寄之。嗟乎!登樓隕涕,英雄未必忘家;執手消魂,兄弟竟居異地!深秋明月,照遊子而更明;寒夜怨笳,遇羈人而增怨。此情此景,蓋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
周作人日記記載的魯迅早期詩文有《戛劍生雜記》四則、《蒔花雜誌》二則、《別諸弟三首·庚子二月》《蓮蓬人》《庚子送灶即事》《祭書神文》及序、《別諸弟三首·辛丑二月》並跋。這些詩文中兄弟之間自勵自勉的內容,使我們真切地感受到魯迅的高潔志趣和抗爭進取的精神。
滲透著《離騷》風骨的《祭書神文》,以書生本色直追屈原的人格精神,以生命本體執著於崇高與善美,以持守自我清高排拒流俗;七律《蓮蓬人》推崇的是「風定猶聞碧玉香」的境界,追求的是「掃除膩粉呈風骨,褪卻紅衣學淡妝」的知識分子應有的情操與修養,以及「好向濂溪稱淨植,莫隨殘葉墮寒塘」的絕不與醜惡勢力同流合污的獨立人格。
最能表現魯迅不向命運低頭的抗爭精神、進取精神的,最能給二弟和三弟,也給我們鼓勁的,莫過於《別諸弟三首·庚子二月》中的「我有一言應記取,文章得失不由天」了。底氣十足,豪情滿懷,自信、自尊、自愛、自強。在這裡,「文章」不只是文章,更是安身立命的事功,人生在世的價值。
的確,「文章得失不由天」。不靠天,不靠地,不靠他人靠自己。魯迅是自強、自信、自立的。自強、自信、自立的精神動力,推動著青年魯迅不懈地探尋新的人生道路。
《四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