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骨肉相殘與性亂
2024-10-03 19:29:10
作者: 陳書良
陳霸先是個有作為的人物,但是他創立的陳朝卻是一個短命的王朝。永定元年(557),陳霸先受禪稱帝,是為武帝。永定三年六月,陳武帝就去世了,侄兒陳蒨繼位,是為文帝。文帝在位七年,臨海王陳伯宗繼位,不到兩年,就被叔叔也就是陳蒨的兄弟陳頊奪位,是為宣帝。宣帝在位十三年多,傳位給太子陳叔寶,亦即陳後主。589年,隋軍滅陳。陳霸先子孫才傳承三代三十三年。
毋庸諱言,促使陳朝加速滅亡的主要原因一個是骨肉相殘,一個是性亂。
先說骨肉相殘。應該說,陳霸先極有大局觀。當年他率梁軍與北齊打仗,北齊願意講和,但提出以陳霸先的侄子陳曇朗做質子的條件。梁朝因兵糧不足,力促霸先講和,霸先只得同意,他說:「我若不聽大家的意見,一定要以為我捨不得曇朗,不顧國家的難處。現在決心叫他去。齊人不講信用,以為我國孱弱,一定會撕毀盟約。齊寇若來,諸君務必要為我力戰!」後來,果然北齊毀約,梁齊大戰。陳霸先得勝了,但是充當人質的陳曇朗卻被北齊殺害了。
陳武帝去世以後,陳朝就不斷發生骨肉相殘的事件。武帝在位時,北周扣著他的兒子陳昌不放,武帝一死,侄兒陳蒨即位,北周馬上遣返陳昌,這明顯是要挑起堂兄弟之爭位。陳昌出發後,先派人送信到建康,表示他是真正的皇位繼承人。文帝陳蒨很惱火,派忠於自己的猛將侯安都去迎接。於是陳霸先僅存的兒子的命運定了,陳昌渡江的時候,「溺死」在長江中。
天康元年四月,文帝去世,太子伯宗即位,叔叔安成王陳頊(也即是文帝的親弟弟)執政。不久,叔侄之間便發生了矛盾。過了一年多,安成王終於用太皇太后(武帝章後)的名義,把伯宗廢為臨海王,自己即帝位,是為陳宣帝。
陳宣帝在位十四年,臨終時,太子陳叔寶和兩個兄弟叔陵、叔堅一同在宮中侍疾。叔陵要搶帝位,預先關照典藥吏將切藥刀磨快。宣帝剛斷氣,叔寶在靈床前正哭得傷心,叔陵從袖中偷偷取出切藥刀,向叔寶的頭頸砍去,叔寶應聲「悶絕於地」。皇太后和叔寶的奶媽大驚失色,搶上前來護住叔寶。也許是因為藥刀不夠鋒利,也許是因為叔陵慌亂緊張,總之叔寶沒有被砍死。這時,叔寶的另一個弟弟叔堅從後勒住叔陵的脖子,奪過刀去,用袖管代替繩索,把叔陵綁在柱子上,回頭請示太子如何處置。但是陳叔寶被嚇懵了,說不出話來。叔陵力大,掙斷袖管衝出,即回府集結部下,還放出死囚,就要發動兵變。陳叔堅得到太后指示,命令大將蕭摩訶討伐。蕭摩訶是員猛將,輕而易舉就擒殺了叔陵。至此事變平定,陳叔寶這才做穩了皇帝。
促使陳朝加速敗亡的另一個主要原因就是荒淫。荒淫的典型代表當然是後主陳叔寶。然而,性亂的殺傷力,在文帝陳蒨時即已潛伏。
陳朝建立於梁末大亂以後,國土狹小,資源短缺,財用困窘。據徐陵在天康元年寫的文件透露,陳初庫銀極少,於是用賣官來換取錢絹,「致令員外、常侍,路上比肩,咨議、參軍,市中無數」。其國弱民貧,可想而知。陳霸先勤勉奮發,辛苦一生。文帝陳蒨在節儉這方面也繼承了其傳統,陳霸先常稱這個侄兒為「吾家英秀」。《陳書·世祖本紀》說陳蒨「起自艱難,知百姓疾苦。國家資用,務從儉約」,應該還不是虛語。陳蒨即帝位後,面對政局動盪、國庫空虛、民生凋敝的局面,勵精圖治,平定各地割據勢力,使政局漸趨平穩。同時在輕徭薄賦、勸課農桑、發展生產的同時,反對奢靡,厲行節約。《六朝事跡編類》卷一說文帝「起自布衣,知百姓疾苦,每雞人伺漏傳籤於殿中者,令投籤於階石上,然有聲,雲吾雖得眠,亦令驚覺」。因此,經過七年的統治,陳朝的經濟又呈復興的景象。文帝死時剛四十歲,臨終曾留下遺詔,其中對其陵墓的營造提出「山陵務存儉速」(《陳書·世祖本紀》)的要求。但是,文帝在性的方面還是把持不住,致有韓子高之亂。
關於文帝與韓子高相狎,野史小說多有生花之筆,此處概不引述,只就《陳書·韓子高傳》做一介紹。韓子高,本名蠻子,會稽山陰人,出身微賤。景平年間,陳蒨做吳興太守,在路上見到十六歲的韓蠻子,韓「容貌美麗,狀似婦人」,富有女性美。於是文帝為其所動,徑直問韓:「能夠伏侍我嗎?」韓許諾。以後,文帝為蠻子改名子高,「甚寵愛之,未嘗離於左右」。文帝身體不適,韓「入侍醫藥」,足令後宮失色。後子高被封右衛將軍,封邑四百戶,恩澤波及,其父親也做了山陰令。然而子高受寵而不安分,高宗時參與謀反,被賜死,時年三十。相同的敘述也見於《南史》。
由此看來,文帝與十六歲的孌童韓子高畸戀應該是屬實的,因畸戀男寵而造成國家的禍亂也應該是屬實的。這種淫亂到後主叔寶益發變得肆無忌憚,以致家破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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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叔寶即位時剛好三十歲,精力旺盛,又擅長文藝,喜歡舞文弄筆,是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收有他寫的一些邊塞詩,讀之令人慷慨生悲。如《隴頭水》云:
高隴多悲風,寒聲起夜叢。禽飛暗識路,鳥轉逐征蓬。落葉時驚沬,移沙屢擁空。回頭不見望,流水玉門東。
作者仿佛將生命與希望都傾注在自由的飛鳥身上,因為在一望無垠的戈壁,確是只有那自由的雙翼能引起征人無限的艷羨。
又,《六朝事跡編類》卷二載,陳叔寶與張機游鐘山,「嘗以松枝代麈尾,故梅摯詩有『干松麈尾』之句」。由此看來,後主未嘗沒有清言善辯之資質。
以陳叔寶之才資,復倡建安風骨亦是可能之事,然而造化弄人,淫亂移情。他與妃嬪群臣游宴,常常讓宮中的女學士與近臣賦詩作對,相互酬答,然後挑選那些文辭艷麗的詩,譜曲傳唱,名曲《玉樹後庭花》就是在這樣靡麗繁華的環境下產生的,以天子之尊,歌吟的對象竟是最寵愛的美人張麗華: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艷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這是一首流傳極廣的艷詩,《南史》說此詩「大抵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究竟頌張還是頌孔,《南史》語焉不詳。然而唐代張祜《玉樹後庭花》云:「輕車何草草,獨唱後庭花。玉座誰為主,徒悲張麗華。」坐實了後主所歌頌的美人是張麗華。
張麗華出身卑微,父親兄弟都靠編織蓆子為生。為給家裡減輕負擔,張麗華年僅十歲就進宮了,服侍太子陳叔寶的妃嬪。叔寶一見,春心動搖,幾年後終於要來做自己的妃子。
據《南史》卷十二《后妃傳》下,張麗華有一頭烏黑髮亮的七尺長發,容色端麗,一雙眼睛尤為迷人,顧盼之間,勾魂攝魄。「每瞻視眄睞,光彩溢目,照映左右。嘗於閣上靚妝,臨於軒檻,宮中遙望,飄若神仙。」她不僅長得美麗,而且特別聰慧,極會處理後宮關係。陳叔寶帶她和賓客游宴,她經常推薦宮中的其他姐妹同行,使她們感激不盡,交口稱讚張貴妃的懿德。陳叔寶聽了,也就對張麗華更加寵愛。
數年前,有學者作駭人之論,說詩歌選集《玉台新詠》為張麗華所「撰錄」。(章培恆《〈玉台新詠〉為張麗華所「撰錄」考》,《文學評論》2004年第2期)其論據孤文單證,即徐陵之序。對此,我是不敢苟同的。香草美人,從屈賦起即為常見,徐陵襲用,不過是才子筆法而已。而且無論正史還是野乘,看不到張麗華的隻字片語,其時女子撰述,常見稱引,蔡琰不說,左棻同為宮廷妃嬪,就有詩篇傳世,且常與武帝論文,以張麗華之張揚,又何必要隱埋文才呢?
張麗華實際上是一個美麗的女巫,她邀請了許多妖艷的女巫來宮中擊鼓跳舞,以此迷惑後主。《陳書》卷七云:「張麗華好厭魅之術,假鬼道以惑後主,置淫祀於宮中,聚諸妖巫使之鼓舞。因參訪外事,人閒有一言一事,妃必先知之,以白後主。」張麗華還留心國家政治,派人到外邊打聽朝野雜事回來報告。因此往往有些事朝廷還沒有議論,張麗華就轉達給後主了。陳叔寶以為貴妃能夠為自己分憂,更為驚喜。於是,他讓宦官蔡脫兒、李善度向自己匯報政務,往往讓張麗華坐在自己的腿上,兩人一起決斷。張麗華從此干政,違法亂紀的事情隨之而生,綱紀全壞。這就是《南史》《陳書》所共載的「後主置張貴妃於膝上共決之。由是益加寵異,冠絕後庭」。美人坐在皇帝的膝上治國,這當然荒淫至極了。
張麗華干政得寵,其他妃嬪也紛紛效尤。孔貴嬪不甘寂寞,與後主的寵臣孔范竟結為兄妹。孔范專講好話,報喜不報憂,後主聽了很舒服。他又自以為文武才能,無人可及。他對後主進讒言說:「外間諸將,出身行伍,不過匹夫之勇,沒有深謀遠慮。」後主言聽計從,每見將帥有過失,就讓文官帶兵。這樣就使將士離心,國家武力大大削弱了。
陳叔寶寵愛的妃嬪除張麗華、孔貴嬪外,還有龔貴嬪,王、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婕妤,江修容,女學士袁大舍等。後主於台城內修造齊雲觀,窮極工巧,國人歌曰:「齊雲觀,寇來無際畔。」大概受了「金屋藏嬌」故事的影響,叔寶後又建造了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都有幾十丈高,連延幾十間,大量使用沉香、檀香等名貴木材,用金玉珠翠裝飾,香氣盈溢,金碧輝煌。閣外則積石成山,引水為池,奇花異卉,錯雜其間。後主自己住臨春閣,張貴妃住結綺閣,龔、孔二貴嬪住望仙閣,三閣間有復道相往來。誠如宋詩人楊修之詩曰:「上界笙歌下界聞,縷金羅袖鬱金裙。倚欄紅粉如花面,不見巫山空暮雲。」(《六朝事跡編類》卷四)後主還召來民女「婦人美貌麗服巧態以從者千餘人」,不分日夜,歌吹淫樂,這樣的昏君還有不滅亡的麼?
就在後主沉迷於美色歌舞、文學辭章,盡情享樂的時候,北方強大的隋朝開始了軍事統一行動。陳禎明二年(588),隋文帝楊堅造了大批戰船,以兒子晉王楊廣、丞相楊素為元帥,賀若弼、韓擒虎為大將,50萬大軍分為八路,準備渡過長江進攻陳朝。
沿江警報如雪片般飛來,而陳後主依然歌舞昇平。他說:「東南有王氣,從前北齊、北周曾攻打江南,還不都以損兵折將收場?今天隋朝軍隊也一樣!」他的妃嬪寵臣一片附和,以後凡有軍報傳來,後主瞧也不瞧便扔在床下。
陳禎明三年(589)正月,隋軍渡江,賀若弼陷京口,韓擒虎軍襲採石,首先進入建康。遍搜宮苑,發現陳後主和張貴妃、孔貴嬪躲到一口枯井裡,於是隋軍用繩子像吊水似的將其拉了上來。
這口枯井就是唐李白《金陵歌送別范宣》中所謂的「景陽井」。此井起初並不出名,但到宋代,卻突然「聲名顯赫」起來,民間稱之為「胭脂井」,又稱為「辱井」。宋葉寘《坦齋筆衡》卷六云:「建康辱井……以後主、麗華、貴嬪共縛沉其中,故以辱名。世傳二妃墮血淚,漬石闌,故石翳猶如胭脂,禱以香幣,以帛拭之,尚有紅紫色,故俗亦稱胭脂井。」「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還在胭脂井的井欄上刻了「辱井在此,可不戒乎」,以為後世之鑑戒。
由於中國傳統的「女禍亡國」觀念的影響,後主和麗華升井後各自的命運就大不相同了。《陳書》卷七載:「晉王廣命斬貴妃,牓於青溪中橋。」
然而晉王即楊廣,亦即日後的隋煬帝,是歷史上最好色最淫亂的皇帝之一,見到張麗華這樣的絕色名姝,是不忍逕啟殺機的。《隋書·高炯傳》就透露了其中原委:「九年,晉王廣大舉伐陳,以炯為元帥帳吏,三軍咨稟,皆取斷於炯。及陳平,晉王欲納陳主寵姬張麗華。炯曰:『武王滅殷,戮妲己。今平陳國,不宜取麗華。』乃命斬之。王甚不悅。」宋周應合《景定建康志》卷十二記敘得更詳細:「高炯子德弘為晉王記室,廣使德弘馳詣炯所,令留張麗華。乃斬於青溪。廣變色曰:『昔人云,無德不報。我必有以報高公矣。』」高炯是隋朝開國忠良,由於他不同意晉王廣納麗華為妃,此事得罪楊廣。楊廣當了皇帝後,便找藉口誅殺了高炯,這與高擅殺張麗華,不能說沒有關係。
陳叔寶與亡國的王公大臣被遷往隋朝都城長安,自後主以下,大小官員五百里連綿不絕。押解的官員報告給隋文帝,文帝為之嘆息。陳朝君臣到長安後,隋文帝對後主頗為優容。後主每天大吃驢肉,飲酒一石。過了一些日子,他竟然請求隋文帝賞給一個官做。文帝再次嘆息:「叔寶全無心肝!」的確,曾經做過皇帝的人卻請求在敵國當官,算是歷史的一絕了。
隋仁壽四年(604),陳叔寶去世,終年五十二歲。隋朝加諡號:「煬」。按照諡法,「好內遠禮,去禮遠眾,逆天虐民」是為「煬」。這一諡號對於陳叔寶當然是適合的。
歷史往往驚人地相似。捉住陳叔寶的楊廣亦是一代昏君,其諡號亦為「煬」,亦為女色亡國。只不過這兩齣隔代的歷史劇中,後主換成了隋煬帝,張麗華換成了蕭後,三閣換成了迷樓。清人鄭板橋有《念奴嬌·胭脂井》就將陳後主與隋煬帝聯繫起來,議論踔厲,悲涼感人,其後闋云:
過江咫尺迷樓,宇文化及,便是韓擒虎。井底胭脂聯臂出,問爾蕭娘何處?清夜遊詞,後庭花曲,唱徹江關女。詞場本色,帝王家數然否?
總之,陳朝值得大書特書的,不僅是南方非漢民族協調立國,而且它有效地抑制和打擊了士族,有不可抹殺的歷史作用。唐代詩人許渾《金陵懷古》云:「玉樹歌殘王氣終,景陽兵合戍樓空。」的確,花天酒地、檀板春燈埋葬了短促的陳朝,但同時也嚴重削弱了峨冠博帶的魏晉禮法。可以說,沒有寒庶執政的陳朝,就沒有以後隋唐之際睿智勇武的草野英雄,就沒有以後各民族較為協調、較為開朗健康的盛唐氣象。陳朝的三十三年,有墮落,有荒淫,可憎可厭;也有變革,有進步,可歌可泣。
後來,晚唐詩人杜牧在如煙如霧的秦淮月下,聽到歌女吟唱名曲《玉樹後庭花》,遙想陳叔寶的風流亡國,寫下著名的《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試想如果當年在秦淮聽曲的不是風流才子杜牧,而是叱吒風雲的陳霸先,對於不肖子孫的誤國,他該有多少憤懣、痛苦和悲涼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