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痴癖
2024-10-03 19:28:16
作者: 陳書良
魏晉六朝士人留給後世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他們所特有的才情風貌了。其中,一些人的癖好極具特點,充滿了「六朝人物」的強烈魅力。只要翻閱《晉書》《南史》《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及《世說新語》,就不難發現,魏晉六朝士人的癖好花樣百出且驚世駭俗。如著名書法家王羲之長子子獻對俗務漠不關心,而對自然山水卻充滿喜悅,尤其醉心於猗猗搖曳的綠竹,自訴「何可一日無此君」,人稱「竹癖」。此外,王濟有「馬癖」,和嶠有「錢癖」,杜預有「《左傳》癖」。這是以「癖」名而見之於典籍的。癖者,《辭海》解釋為「積久成習的嗜好」。那麼,魏晉六朝士人有這種積習者就舉不勝舉了。如嵇康喜歡鍛鐵,夏天盛暑時,引渠水環繞庭院,他則在柳樹下揮錘打鐵,鄰里中有誰看上了他打造的農具,盡可以拿走;何晏好穿婦人的衣服,「胡粉飾貌,搔頭弄姿」(《晉書·何晏傳》);王粲生前喜歡聽驢子叫,他死之後,魏文帝到墳上去憑弔,讓手下人各學一聲驢叫以表哀悼,墓地上一時「驢聲」大作(《世說新語·傷逝》);晉文帝喜歡察看鼠跡,床榻上的灰塵不能讓人擦去,只要看到上面增添了老鼠行走的新爪跡,當天他的心情就特別舒暢;王子敬兄弟喜歡穿高齒的木屐;謝玄「好著紫羅香囊,垂覆手」(《世說新語·假譎》);宗炳喜歡躺著觀畫,名曰「臥遊」。種種奇好怪癖,不一而足,構成了魏晉六朝三四百年奇異的社會生活風景線。
顧愷之無疑是一個有鮮明癖好的人,不過,此公之癖是「痴癖」。《晉書》本傳說他時有「三絕」之稱:才絕、畫絕、痴絕。才絕,當指他博學有才氣,鍾嶸《詩品》稱愷之善詩,「文雖不多,氣調警拔」。畫絕極好理解,前文已介紹,顧愷之是六朝第一流的大畫家。謝安說:「顧長康畫,有蒼生來所無。」他還是中國繪畫史上偉大的理論家,以三篇畫論奠定了中國畫論的基礎。痴絕,則指他因醉心藝術而疏於世故,有痴癖。
顧愷之痴癖的故事是很多的。他的住所就在瓦官寺附近,後世稱為「顧樓街」。據說,他為了專心作畫,特地住在樓上,平時把樓梯抽去,經日不下樓。《晉書》說,愷之每次食甘蔗,都是自尾部嚼到根部。別人怪問,他卻說:「我這種吃法,越吃越甜,叫『漸入佳境』。」
別人知道他痴,都喜歡捉弄他。如愷之自以為有先賢風範,常自吟詠。有一次與謝瞻鄰居,一天夜裡,皓月當空,愷之對月吟詩。謝瞻在房子裡聽一首讚賞一句,愷之頗為得意。時間長了,謝瞻感到累了,要去睡覺,就叫僕人代贊,而愷之不覺,打起精神吟誦,直至天明也沒發覺謝瞻已悄悄溜走了。
顧愷之有不少好畫,放在一個小櫃櫥里。他一次出遊,將那個畫櫥櫥門貼上封條,寄放在好友桓玄家裡。不料桓玄愛畫心切,又貪心,竟啟封后把畫偷走了。後來,顧愷之取回,啟封開櫥後發覺自己心愛的畫沒了,而櫥門上的封條卻完好無損,他不急、不怒、不氣,也不責怪桓玄,竟說:「妙畫通靈,變化而去,如人之登仙矣!」人們聽了,都取笑他太痴。
還有一次,一位朋友想與他開個玩笑,就悄悄地對他講了個「秘密」:一隻蟬整日在樹上鳴叫,它的天敵挺多,但哪個也發現不了它。原來是樹上有一種神奇的葉子,不論是蟬還是人,只要躲到這種葉子後邊,就看不到了。顧愷之聽了,信以為真,因為,他就特別煩別人總是追著他。他想,如果能得到那片神奇的樹葉,讓自己隱藏起來,那有多好。桓玄知道愷之的想法後,笑得前俯後仰。他到顧愷之家裡,故作鄭重地送給他一片柳葉,騙他說這就是蟬賴以翳身躲藏的神葉,帶在身上可以自隱。愷之輕易地就相信了。當他將柳葉舉到眼前時,桓玄便大呼小叫,說看不見愷之了,還故意裝著旁若無人的樣子對著他小解。愷之還以為他真的看不見自己,愈加珍視那片柳葉。當然,這一次又是痴名遠揚,人們都笑他是個才子加傻子。
還有,顧愷之愛上一個女子,「挑之弗從」,很傷心,就繪了她的像,用針去釘畫中人的心,以為「畫能通神」,那個女子會心痛的。
顯然,顧愷之在種種世事上的痴絕,正說明了他以全部精力投入了藝術追求。繪畫如何臻於妙境,如何「傳神寫照」,時時困擾著他。有這樣的藝術追求的人,怎麼能不會痴痴呆呆地遺落世事呢?
魏晉六朝當然是一個文學藝術空前繁榮的時期,然而要形成這種繁榮局面,需要有一批熱愛生活、醉心藝術、執著追求的文學家和藝術家。需要專注一物,心無旁騖,如痴如醉,醉心要醉成癖好,方有可能進入審美的境界。毋庸諱言,顧愷之以巨大的實力和魅力,統治著六朝畫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