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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東山攜妓

2024-10-03 19:27:13 作者: 陳書良

  唐代大詩人李白詩云:「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東晉成帝咸康五年(339)王導逝世,後二十年謝安輔政。謝安是一代風流人物,為政「弘以大綱,不存細察」,尤其是經歷了東晉王朝命運攸關的淝水之戰,歷來被認為並肩王導,「興滅國,繼絕世」,功業千秋,人品亦千秋。

  我以為,這實在是歷史的誤會。謝安其人,功業還需斟酌品評,人品卻十分巧偽矯情。

  謝安(320—385)字安石,出身於陳郡陽夏謝氏士族高門。他的父親謝裒,官至太常卿。伯父謝鯤,放浪形骸,是中朝「八達」之一,用現在的話來說,是玄學界的八大天王之一。不過,東晉初年陳郡謝氏尚無名望,《世說新語·方正》載謝裒曾求諸葛恢小女為婚,因琅琊諸葛是望族,隨元帝渡江,地位親顯,諸葛恢竟拒絕與陳郡謝氏通婚。還有一次,一群男人聚飲時,謝安的弟弟謝萬當眾尋找小便器,阮裕見了,竟不屑地斥為:「新出門戶,篤而無禮。」可見直到東晉中期,謝氏在舊族眼中還不是一等旺族。

  俗話說:三歲看八十。謝安幼時即有佳名。四歲時,桓溫的父親、大名士桓彝來謝家做客,一見謝安就讚嘆道:「此兒風神秀徹,後當不減王東海!」王東海指西晉東海太守王承,史稱「渡江名臣王導、衛玠、周、庾亮之徒皆出其下,為中興第一」,並且極有風度。東漢時評論人看「骨相」,魏晉時評論人重「風神」,「風神秀徹」當然是極佳的品評。魯迅輯錄《古小說鉤沉》里還記載了一個故事。據說謝安幼時美譽遠播遐邇,遠在北方的鮮卑少年慕容垂極為神往,就派人給謝安送去一對白狼眊。所謂白狼眊,就是用白狼的毛做成的飾物,一般都安在長矛上。慕容垂是後來雄踞一方的燕國統帥,當時才七歲,而謝安十三歲。「英雄出少年」,「英雄總相惜」,此之謂也。

  歷史上王、謝並稱,王導比謝安大四十四歲,在王導去世前幾年,謝安曾經去拜訪他。接談之下,王丞相對這個十幾歲的青年大為欣賞。《世說新語·文學》記載,支道林、謝安、王濛等人一次以《莊子·漁父》為題清談,支道林先講,「作七百許語,敘致精麗,才藻奇拔,眾咸稱善」。等大家都談過之後,謝安則向支道林粗略發難,他「自敘其意,作萬餘語,才峰秀逸,既自難干,加意氣擬托,蕭然自得,四座莫不厭心」。的確,青年謝安相貌俊雅,神情深沉,思路敏捷,風度瀟灑,是清談名勝,工詩文,擅行書,很快就名動江南,成了時人追捧的偶像。

  然而,時尚的偶像難免染上時人的通病,在具有中國古代特色的由隱入仕的問題上表現得尤為明顯。三國時期著名政治家、軍事家諸葛亮隱居南陽臥龍崗時,「好為《梁父吟》」「每自比於管仲、樂毅」(《三國志·諸葛亮傳》),終為劉備所賞識。劉備三顧茅廬時,在著名的《隆中對》中,諸葛亮精闢地縱論天下大勢,定出鼎足三分的策略,劃定了三國時期基本的政治格局。以後,又運用他縱橫捭闔的才智,建立了蓋世的功業。然而,東晉士人們不注意諸葛亮的粗茶淡飯、躬耕隴畝,也不折服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神人共泣的對蜀漢的忠誠,而只是將他的隱與仕,看作人生的手段與目的。這樣一來,相當一部分士人就以隱居為養望,為蓄勢,當國家危急存亡之秋,他們風花雪月,盡情享受人生,不顧社稷安危;故作清高而生活空虛腐朽;沽名釣譽,藉以抬高身價;做官的時機一旦成熟,卻又扭捏作態,裝扮出無可奈何的樣子。這樣假隱居之士、真名利之徒的嘴臉,在稍後的南朝文士孔稚圭的《北山移文》中就淋漓盡致地加以了譏諷和揭露,「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松落蔭,白雲誰侶?」此處且不贅述。

  謝安瞄準了會稽東山,作為自己隱居蓄勢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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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的會稽郡,包括現在的杭州、紹興、寧波一帶,此地山水絕佳。著名畫家顧愷之以藝術家的眼光考究一番後,回京後嘆為觀止:「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朦朧其上,若雲興霞蔚。」(《世說·言語》)書法家王獻之從會稽過,亦稱:「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世說·言語》)會稽的首府是山陰(今紹興),東山則在山陰東南,此地林木繁茂,清泉蜿蜒,波光粼粼的曹娥江從山前流過,景色幽美。不管當時北敵壓境,廟堂風雨,謝安「與王羲之及高陽許珣、桑門支遁游處,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晉書·謝安傳》)。他在東山還養有絕色的家妓,整天鶯歌燕舞,鬢影衣香,不知胡然為天胡然為地。誠如李白詩云:「謝公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塵。」昔人還繪有《東山攜妓圖》以紀其盛。無疑,這種名士風流是頗令後世的封建文人神往的。李白、蘇軾、辛棄疾這些曠代才人都為此寫了很多讚美詩篇,王安石甚至在走訪謝安遺蹟半山謝安墩後,頗為榮幸地寫了一首《爭墩》詩說:「我名君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向前代政治家,一寄千古渴慕。

  關於謝安高臥東山的優遊歲月,《世說》中記述有許多的片斷。《世說·雅量》說,有一次,謝安與孫綽、王羲之諸人舟游海上,時值浪涌風起,大家都要回船靠岸。這時謝安卻「貌閒意悅」,只顧吟嘯,命舟子繼續往前駛船。愈往前劃,愈浪濤洶湧,小船顛簸不止,孫、王諸人驚恐萬狀,「皆喧動不坐」。謝安見了,輕輕一笑說:「你們這樣害怕,那就駛回岸邊去吧!」眾人如遇大赦一樣,趕忙呼叫回船。通過這一次海上遇險,謝安博得了「足以鎮安朝野」的美譽。人們深信,以謝安這樣遇事不驚、沉著冷靜的氣度,完全能夠鎮撫朝廷上下。後來李白還寫詩讚嘆道:「安石泛溟渤,獨嘯長風還。逸韻動海上,高情出人間。」《晉書·謝安傳》說,有一次,謝安邀友人共往臨安山中,他坐在一間石房子裡,面對深谷,閉目遐想,然後嘆息說:「如此境界,與伯夷相差又有多遠呢?」

  本來就「少有佳名」,再加上三番五次的作秀,長期蓄勢,為謝安取得極高的聲名。《世說·賞譽》云:

  王右軍語劉尹:「故當共推安石。」劉尹曰:「若安石東山志立,當與天下共推之。」

  好一個「當與天下共推之」!當時,朝野上下都喧騰起一派「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的呼聲,仿佛謝安就是彼時彼國彼民的救世主。謝安俊雅的容貌和瀟灑的風度,很快就使他成了那個時代魅力無窮的偶像。謂予妄言,擇二例可說明。其一,謝安患有鼻炎,說話吟詩的聲音都不清亮,而時人則稱美為「洛生詠」,大家都以捏著鼻子吟詩為時尚,後來文學史上也多了「擁鼻」的典故。唐代詩人杜牧《折菊》「雨中衣半濕,擁鼻自知心」,就記述了這種名士風流。其二,據說,有一次有一窮同鄉因經商不善,潦倒不堪,向謝安辭行。謝安有心贈他些銀兩,又怕傷了他面子,於是就問他還有什麼能換錢之物。此人說,家當僅有五萬把根本賣不出去的蒲葵扇。謝安略作思忖,說道:「我試試幫你推銷如何?」就從中隨意拿了一把。平時與名流們交談時,謝安總是手持這把蒲葵扇,輕輕拂動,真名士,自風流。於是人們紛紛效仿,在當地居然掀起了一股蒲葵扇搶購風,那個窮老鄉的五萬把扇子不久就傾銷一空了。這就是「新會蒲葵」的故事。一直到清末民初,「新會蒲葵」年產一億柄以上,是個很響亮的品牌,當然謝安可以算是最早的產品代言人了。

  世間就有這樣的怪事:有些東西,你盡力追求,尚且難以得到,而推辭和躲避反而讓它向你靠攏,甚至如影相隨。謝安就是這樣。起初司徒府徵辟為「佐著作郎」,他以疾辭;揚州刺史庾冰以謝安有重名,屢次命郡縣官往逼,謝安不得已才赴召,但是月余就告歸;又拜尚書郎,亦不就任;吏部尚書范汪舉薦他為吏部郎,又上書拒絕。因此,朝中有關官員上奏皇帝:謝安屢不就征,性情乖僻,應終生監視,不得錄用。對此,謝安「晏然不屑」,似乎並不在意,索性棲遲東山,放情丘壑。

  難道面對名利,謝安真的心如古井了麼?其實,橫亘在謝安內心的問題,不是出不出山,而是什麼時候出山。《世說·排調》說,謝安隱居東山時,一次兄弟聚會,除他還是布衣之外,其他兄弟都仕祿軒冕,聲勢「傾動」。相比之下,謝安顯得十分寒酸。他的夫人便指著那些做官的兄弟,用話激他說:「大丈夫難道不應該這樣嗎?」謝安於是用手捏著鼻子,半真半假地說:「我恐怕也難免走這條路子了。」道出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世說》還記載,謝安東山隱居時曾「戒約」子侄曰:「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子侄們一時弄不懂他的語意,只有侄兒謝玄答道:「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庭階耳。」謝安聽了很高興。謝安、謝玄的叔侄對語,素以意味深遠難解。謝玄理解伯父的「佳」字,意思是說,既然是芝蘭玉樹,就要爭取生長在庭階,讓主人能聞其芳香、睹其美姿,而不應像《琴操》中記述的孔子所見的「隱谷之中,香蘭獨茂」一樣。這顯然不是一個決心長隱者的心態。事實上,其弟謝萬為吳興太守時,時謝安三十七八歲,就隨弟從行,對謝萬的公務常有匡正。這也可以視為對自己行政才能的歷練。總之,謝安並非真的不想做官,而是要做大官,一再拒絕徵辟,不過是自高標置、抬高身價的一種手段。所謂「玉在匣中求善價」,當養望蓄勢到一定程度,他才會考慮出山。只有會稽王司馬昱(亦即後來的簡文帝)看到謝安攜妓出遊,窺知其情慾尚存,一語道破說:「安石與人同樂,必肯與人同憂。」果然,等到謝萬因戰敗而廢為庶人,謝氏門第減色時,四十多歲的謝安終於決定變節出山了。正巧征西大將軍桓溫上表皇帝請求辟謝安為征西司馬,這個職務是個軍內職務,相當於幕僚長的角色,謝安正中下懷,就此結束了東山高臥,至都中,轉至江陵桓溫軍中。後來,唐代詩人胡曾作《東山》詩嘆道:

  五馬南浮一化龍,謝安入相此山空。

  不知攜妓重來日,幾樹鶯啼谷口風。

  作秀再如何出色,行偽再如何巧妙,總是難以掩盡世人耳目的。不待後世寫《北山移文》,當時總會有明眼人,不失時機地送上識破機關的棒喝,就像《三國演義》中,龐統行連環計,瞞過了曹營中的文武百僚,卻在江邊被闞澤說破一樣。

  《世說·排調》說,謝安出任桓溫司馬,官員們都到新亭來送行。其中中丞高靈借著三分酒醉,大聲搶白謝安道:「朝廷多次徵召,你都高臥東山,不肯出來做官,以至造成『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的輿論。現在,你終於出來做官了,不知蒼生又將如君何?」這番「醉話」無異醉八仙拳,連出兩手,風生水起。一拳打中謝安扭捏作態,高自位置;又一拳欲打出徒負虛名的偽君子的原形:真貨假貨還得走著瞧,到時候名不副實,「蒼生又將如君何」,百姓又拿你怎麼辦呢?

  《世說·排調》還記述了一則郝隆的譏刺。謝安在桓溫手下任司馬時,有一次有人送桓溫藥草,其中有種藥草叫遠志。據《爾雅·釋草》,遠志又名葽繞或棘菟,多年生草本植物,葉線形,夏秋開紫花,形如蒿根,性溫味苦,可以入藥。古代稱其根部為「遠志」,其葉部為「小草」。當時桓溫拿起一株遠志,有意無意地問謝安道:「遠志又叫小草,本是一種東西,為什麼會有兩種叫法呢?」謝安一時語塞。參軍郝隆時在座,便接口說:「這很好理解,所謂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這是一個令人絕倒的回答,表面上他是在解釋這種藥草之所以有兩種叫法的原因:根「處」於地下,名遠志;葉「出」於地上,名小草。實際上,卻是用「出」與「處」比喻人的生活道路。古代隱士又稱處士。謝安幽處東山,常以大濟天下自詡,「志」不可謂不「遠」,而一旦出來做了桓溫的司馬,仰人鼻息,唯命是聽,也不過是小草一株罷了。郝隆的話綿里藏針,使謝安「深有愧色」。桓溫當然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見狀便打圓場說:「郝參軍並無惡意,這樣解釋也覺別致。」

  然而,「出」與「處」情形是完全不一樣的。此前的大名士殷浩,亦以隱謀進,出仕前先「在墓所幾十年」,騙取得很高的聲名,「於時朝野以擬管、葛,起不起,以卜江左興亡」(《世說·賞譽》)。後出任揚州刺史,朝廷原意是希望借重其大才,求得與上游桓溫勢力的平衡,誰知他畏桓如虎,毫無作為。後又北伐兵敗,貽害百姓。最後被廢為庶人,整天對著天,劃寫「咄咄怪事」。應該說,謝安非殷浩所能望項背。對於巧偽功夫極深的謝安來說,「出」後當然還會遇到嚴酷的考驗,要通過這些考驗,靠才幹、學問、追求、手段,也還要靠機遇和運氣,淝水之戰就將他推到了功業的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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