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玉人顧影
2024-10-03 19:25:11
作者: 陳書良
維摩詰是大乘佛經里的人物,竺佛圖澄(232—348)是西晉現實社會中的人物,傅大士(497—569)則是齊梁陳現實社會中的人物,本是風馬牛不相及。但是考究其行止,一虛一實,相映成趣;一里一外,互相發明。因此合而敘之。
維摩詰見於《維摩詰經》,應該說,他是一個外國人,而不是六朝人物。但是誠如米芾《答劉巨清》云:「世人都服似維摩,不知六朝居士衣。」我認為,維摩詰是六朝士人儀表美的理想典範,或者用通俗的話來說是精神領袖。至於其顯示化身,則篇末拈出竺佛圖澄和傅大士連帶及之。因此,說六朝人物先說維摩詰。
愛美是人類的天性。《論語·八佾》就記錄了子夏談到人體及繪畫之美,雖然沒有註明描寫的性別,但細玩「巧笑倩兮」之類,應該是針對女性而言。以後,關於女性美的描寫,在文學作品中層出不窮,而關於男性美的記述甚為少見,至魏晉六朝風氣驟然加盛。就是婦女,也一掃從前的矜持含蓄,公然主動地欣賞男色。《世說·容止》就記載「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至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以果擲之滿車」。挾帶彈弓想必是當時時尚男人的扮酷,洛陽道是當時有名的繁華通衢,婦人們手牽手圍著他,投以瓜果,上演的當然是追星劇。相反,同樣才情出眾但其貌「絕丑」的詩人左思,想學潘岳的模樣招搖過市,卻被「群嫗共亂唾之」,狼狽地抱頭而歸。當時的士大夫更注意儀表之美。《世說·容止》有曹操「自以形陋」,因而要崔季珪代見匈奴使事。據《魏略》介紹,崔季珪「聲姿高暢,眉目疏朗」,應該是一個美男子。曹操舉以自代,顯然是一種愛美心理的表現。《世說新語》中關於儀表的品目比比皆是。這些品目的共同特點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觀體現出人的高妙的內在智慧和品格,用語玄虛優美,既能表達脫俗的風度,也能體現外貌的漂亮。如:
有人贊王恭,云:「濯濯如春月柳。」時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
(嵇康)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有人語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
海西時,諸公每朝,朝堂猶暗,唯會稽王來,軒軒如朝霞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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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均見《世說新語·容止》)
卞令目叔向:「朗朗如百間屋。」
王公目太尉:「岩岩清峙,壁立千仞。」
(以上均見《世說新語·賞譽》)
《六朝事跡編類》卷一也記載:
齊武帝時殿下柳木,蜀郡所獻,條如絲縷。帝曰:「此柳風流可愛,似張緒少年時。」
這樣的評議,充分表達了當時士人所追求的內在的、本質的、脫俗的審美理想,適應了門閥士族們的貴族氣派。但是,剝開這些山光水色、清辭麗句織成的光環,我們看到的實際上只是一種病態美。當然,魏晉六朝也有人欣賞「鬢如反蝟皮,眉如紫石棱」那樣的陽剛美(見《世說新語·容止》),也有人認為「楂梨桔柚,各有其美」(見《世說新語·品藻》),但風靡一時的成為那個時代的審美主流的仍是瘦削、蒼白、搖搖欲墜的病態美。《世說·輕詆》云:「舊目韓康伯捋肘無風骨。」「捋肘」,現已無法解釋。「風骨」為魏晉六朝時品目人物所常用,應釋為風神骨相。如《世說·賞譽》注引王韶之《晉安帝紀》「(王)羲之風骨清舉」,《宋書·武帝紀》「劉裕風骨不恆,蓋人傑也」,當為人物剛性美的風神骨相。參照前引《世說·輕詆》注引《說林》「韓康伯似肉鴨」,可知當時鄙視肥壯而欣賞瘦削的身材。《世說·言語》記載僕射周熹「雍容好儀形,詣王公(導),初下車,隱數人,王公含笑看之」。古字「隱」與「檼」通。《說文》曰:「檼,有所依也。從受工,讀與隱同。」據此,「隱數人」,即依恃數人的扶持而行。周熹並非腳有殘疾或不會走路,不過是追求病態以示身份而已。沈約身體很不好,據說他每天只能吃一箸飯,六月天還要戴棉帽、溫火爐,不然就會病倒。(見唐馮贄《雲仙雜記》卷四,又卷五)在《與徐勉書》中,他自己也承認:
外觀傍覽,尚似全人,而形骸力用,不相綜攝,常須過自束持,方可蔀琁。解衣一臥,支體不復相關。……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以手握臂,率計月小半分。
也就是說,從外面看來,自己還保持了完全的人形,但身體各個部分很難協調。解衣睡下,肢體就像散了架一樣。過不了幾十天,皮帶就要移孔,臂膀就又細小了半分。真是瘦得可憐!然而世人偏讚美為「沈腰」,「一時以風流見稱,而肌腰清癯,時語沈郎腰瘦」(見《法喜志》)。
不僅如此,蒼白的面容也在社會上大受歡迎。據《晉書·王衍傳》記載,大清談家王衍常用白玉柄麈尾,他的手和玉柄同樣白皙溫潤,有一種病態美。《世說·容止》說何晏「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還是這個何晏,「動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他還「好服婦人之服」。宋孝武帝劉駿一上台就在百官中挑選了四個標緻的任侍中,作為御前侍奉的「花瓶」。首先選中的就是美貌的謝莊。有一年春節,群臣上朝賀年,此時紛紛揚揚下起雪來,片片雪花猶如銀蝶翩翩起舞。謝莊恰巧因事下殿,回來後雪花滿衣,就更像那「肌膚若冰雪,綽約若仙子」的藐姑射仙人了。宋孝武帝大為欣賞,命群臣各賦詩紀盛。無疑,欣賞的正是謝莊的女性美。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齊梁,且有變本加厲之勢。《顏氏家訓·勉學篇》云:「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從容出入,望若神仙。」
男子們欣羨女性美,也就產生了令人作嘔的孌童詩,如梁劉遵《繁華應令》:
可憐周小童,微笑摘蘭叢。鮮膚勝粉白,慢臉若桃紅。挾彈雕陵下,垂釣蓮葉東;腕動飄香麝,衣輕任好風。幸承拂枕選,得奉畫堂中。金屏障翠被,藍帊覆熏籠。本欲傷輕薄,含辭羞自通。剪袖恩雖重,殘桃愛未終。蛾眉詎須嫉,新妝遞入宮。
一個少年,竟然像姑娘一樣膚白頰紅,愛好、服飾也等同女性,並且連姑娘也嫉妒他的美麗,這哪裡還像一個健康的男子呢?這樣的「美」的形象,在宮體詩中還大量存在。如晉張翰《周小史》、梁劉永《詠繁華》、劉孝綽《小兒采菱》、昭明太子《伍嵩》等,對男色繪聲繪色,極力描述,酣暢淋漓。正是當時的時代心理,產生了這些後來為文學史家費解的怪現象。最咄咄稱怪的是有「玉人」之譽的衛玠之死。衛玠生得白皙羸弱,據劉孝標註引《衛玠別傳》云:「齠齔時,乘白羊車於洛陽市上,咸曰:『誰家璧人?』」「璧人」即玉人,貌美體弱是其特徵。如盧綸《偶逢姚校書憑附書達河南郄推宮因以戲贈》云:「若問玉人殊易識,蓮花府里最清羸。」可惜這樣的尤物卻不經看,《世說·容止》云:
衛玠從豫章至下都,人久聞其名,觀者如堵牆。玠先有羸疾,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玠」。
宋代楊修之詩云:「年少才非洗馬才,珠光碎後玉光埋。江南第一風流者,無復羊車過舊街。」就是詠嘆此事。然而毋庸諱言,欣賞一個垂危的病人的美,觀眾的心理當然也是病態的。
在這樣的一種病態的審美觀念的支配下,男色猖獗成為時代特色。《南史·長沙宣武王傳》載,王韶還在幼童時就是庾信的性奴,衣食住行都需要庾信供給。來客人時,還得擔任招待。後來王韶長大後做了郢州刺史,庾信經過郢州,王韶對他很冷淡。庾信惱羞成怒,於是借酒撒瘋,掀翻酒席,踏上王韶的床榻,瞪著王韶說:「你今天的樣子與從前大不相同了!」滿座賓客譁然。
看來庾信這位在中國文學史上很有名的作家,在玩弄男色上也是高手,且由愛不成而平生仇恨,以至於人前失態,這是很令人驚駭遺憾的。另據《南史·謝惠連傳》記載,天才詩人謝惠連沉溺於南風之中,即使守父喪期間也不安分,以致在三十七歲時便魂逐風流,英年早逝了。《南史·王僧達傳》還記載王僧達私幸族侄王確,後來王確為躲避王僧達的糾纏要遠往永嘉,王僧達竟偷偷在王確的出入路上挖一個大坑,企圖誘其跌入而活埋之。還是其弟王僧虔知道了,才制止了這一出荒謬透頂的悲劇。
悲劇的產生有一個過程,而且有它的生長土壤。也就是說,審美情趣與生活情趣是緊緊相連的。建安時,人們追求鐵馬金戈、馬革裹屍的英雄式生活,當然欣賞「秋風蕭瑟,洪波湧起」的滄海(曹操《觀滄海》),欣賞「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的武士(曹植《白馬篇》),甚至不願意忍氣吞聲修築長城,而寧肯戰死於疆場。從黃巾起義前後起,整個社會日漸動盪,戰禍不已,疾疫流行。正始以後,加上統治集團內部的傾軋爭奪,更是險機四伏。只要我們結合《三國志》《晉書》、南北史、《世說新語》的大量有關記載,就可以看到,處在那個刀光劍影、動亂頻繁的黑暗的血腥年代,相當一部分士人朝不慮夕,不願在禮法的約束下窒息,於是就拼命追逐衣食之樂,享受床笫之歡。阮籍、謝混之流「去巾幘,脫衣服,露醜惡,同禽獸」(《世說》注引王隱《晉書》),「晉惠帝元康中,貴遊子弟相與為散發倮身之飲,對弄婢妾」(《宋書·五行志》),均屬此類。他們生活的環境,是輕歌曼舞、燈紅酒綠的溫柔鄉,誠如梁楊皦《詠舞詩》所云:
折腰送余曲,斂袖待新歌。容生翠羽,曼睇出橫波。
他們「肌脆骨柔」「體羸氣弱」,到了梁、陳時,有些士大夫甚至不能騎馬,有位建康令王復,見到馬嘶噴跳躍,竟然周身震慄,說了一句「千古奇談」:
正是虎,何故名為馬乎?(《世說》注引王隱《晉書》)
追逐養尊處優的歡樂、肉慾的橫流及男歡女愛,必然養成孱弱萎靡、輕佻放蕩的生活情趣。在這樣的生活土壤中,講究一種病態的女性化的儀表美,也就必然釀成世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