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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文獻主司者的道德閃光

2024-10-03 19:25:04 作者: 陳書良

  邱東聯先生《略論長沙走馬樓吳簡中的佃田租稅簡及相關問題》(見《考古耕耘錄》,嶽麓書社2000年版)另闢蹊徑,認為埋簡與「呂壹事件」有關。孫權即位後,為加強中央集權,設立校事、察戰兩個官職,負責監視臣下百官。嘉禾以後,更任用呂壹為中書校事。呂壹是個酷吏,他自己是南遷人士,因此對江東士大夫進行了無比嚴酷的打壓,丞相顧雍被無罪免職,江夏太守刁嘉被誣陷,差點被殺。東吳政權的大功臣陸遜見呂壹專權,無人可制,甚至與太常潘浚相對哭泣,由此可見江東士大夫幾乎被逼到了絕境。東吳立國初期那種君臣和睦、上下同心的局面至此一去不復返了。呂壹的嚴格審計推行到長沙,便受到了封邑在長沙郡的顧雍、步騭、潘浚等的強烈反對。他們聯合起來,諫勸孫權,抵抗典校。由於孫吳政權中領兵制的特殊性,孫權最終得以妥協,於赤烏元年(238)誅殺呂壹,廢除典校。長沙郡當然也隨即停止了典校,郡府將這些原來典校的文書檔案集中埋藏於郡府內廢棄井窖中。這種獨特的處理方法既有廢棄的意思,又是暫時保存、防患於未然的做法。我以為,邱說是有見地的。十餘萬枚簡牘排列有序,且都是經濟、戶籍一類,而絕無政治、軍事文書,即可見與戰亂無關。而按之《三國志·吳書》,呂壹伏誅史實確鑿,《吳主傳》《顧雍傳》《步騭傳》《潘浚傳》《諸葛謹傳》中都有記載,亦有力地支持了邱說。

  這裡,我想提出的是「呂壹事件」的「定性」問題,我不同意邱文所謂「呂壹性情嚴峻,執法嚴厲,其做法嚴重損害了各州郡及領兵的權益,引起了朝野內外的強烈不滿」云云。吳當然是一個領兵制的政權,大領兵既是將軍,又是郡守,管轄著郡內的土地租稅和人口。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孫權的政治是一種暴政。吳國的刑罰殘酷,賦(租稅)調(兵役)繁重。《吳書·陸凱傳》說:「調賦相仍,日以疲極。」連張昭、顧雍和陸遜等人都說太重,請求減輕一些。孫權對文武官吏存著戒心,因此用刑嚴峻。針對不少武將因畏罪投降魏國,他迫令帶兵守邊境的督軍和將軍交出妻子做保質,如有叛逃,便殺戮保質甚至誅滅三族。大將甘寧戰功赫赫,死後葬於蔣山。孫皓聽說甘寧墓有王氣,竟然在甘寧墓後面鑿出一條水溝。唐人溫庭筠《過吳主陵》「虛開直瀆三十里,青蓋何曾到洛陽」,就是諷刺此事。孫權又養一批人叫作校事、察戰,監視文武官吏,發現一些事件,動輒加罪殘殺。良史陳壽在《孫權傳》後評曰:「權性多嫌忌,果於殺戮,暨臻末年,彌以滋甚。」這是很中肯的。呂壹就是一位以「苛慘」著稱的校事。此人《吳書》中沒有立傳,但《步騭傳》中載有步騭曾為呂壹肆虐事上書孫權,說:「聽說掌管刑獄的官署挑剔細微,吹毛求疵,然後誣陷為大案重罪,常以陷害別人來作威作福。無罪無辜的人,卻要意外地遭受大刑,致使官吏百姓人人心存恐慌,不寒而慄。」還說:「今小小的官吏隨便做一點事,都和古代的獄官不一樣,靠接受賄賂來斷案,草菅人命,而把過失歸於朝廷,為國家招來怨恨。一人得意,使以仁義治理天下的事業遭受損失,非常可恨!」步騭是「以德度規檢見器當世」(陳壽評語)的大臣,他上書所云,當有事實根據,則呂壹的行徑可想而知。《顧雍傳》說:「呂壹、秦博為中書,典校諸官府及州郡文書。壹等因此漸作威福,遂造作榷酤障管之利。」則具體到呂壹不僅狠毒,而且假公濟私,有貪賄罪行。後來,孫權處置呂壹後,「引咎責躬,乃使中書郎袁禮告謝諸大將」。(《吳書·孫權傳》)孫權素來心高氣傲,以吳主之尊而向臣下認錯,可見呂壹確實幹了不少壞事,致使他十分內疚。所以,呂壹伏誅在當年的孫吳故地應該是一件令人稱快的事件。不管長沙郡的文獻主管者對此是什麼態度,將這十數萬枚典校簡牘藏於枯井之中,應該是應付國內突發事變的極為穩妥的措施。如繼續實行典校的政策,則埋簡意在保護;如廢止典校的政策,則埋簡意在廢棄。而無論如何,上司都不會怪罪。埋簡者是用心良苦的,然而他不會料到,這一天他埋下了一座轟動世界的博物館。一千七百多年後,無數才華橫溢的學者將為這口枯井耗費聰明才智,吳國的榮耀和恥辱,將由這口枯井吞吐。

  也許是對洞穴的早期占有的遺風,古人與枯井有了怪異的緣分。大家熟悉的《三國演義》中趙子龍大戰長坂坡,糜夫人為免落曹兵之手,投枯井而死,子龍則將鄰井的土牆推倒,掩蓋枯井。可見他們都將枯井視為保險的密室。還有,據《三國志·孫堅傳》注引《吳書》記載,「堅入洛,堅軍城南甄宮井上,旦有五色氣,舉軍驚怪,莫有敢汲。堅令人入井,探得漢傳國璽。文曰『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方圓四寸,上鈕交五龍,上一角缺。初,黃門張讓等作亂,劫天子出奔,左右分散,掌璽者以投井中。」對於孫堅從井中得到傳國玉璽一事,裴松之已作了考證認為是假的,而且再好的玉石也不會在井口形成五色霧氣。這不過是孫堅散布輿論,以表明自己是天命所歸而已。然而,這個記載也透露了井中可藏寶物這一當時應視為合理、常態的現象。再以後,南朝最後一個皇帝陳後主,在隋兵殺進建康的危急情況下,推說「吾自有計」,竟然帶著愛妃躲進了景陽殿側的枯井中,「天子龍沉景陽井,誰歌玉樹後庭花」(李白《金陵歌送別范宣》)。無疑,在後主心中,認定枯井是躲避刀兵的理想藏所。一千七百多年前的那位長沙郡文獻主司,面臨國家政令、當道者的突然變改,自感地遠人卑,覺得把握不定。對於呂壹,對於典校,他當然難免誤斷和迷惘,但值得肯定的是,枯井藏簡體現了一個職業文獻主管者的職業道德和人格閃光。事實證明,枯井藏簡獲得了大成功,他將一個王朝的燦爛,深埋於一口黑暗的枯井之中,千年長夢,竟是為了迎接一個新時代的光明!

  簡冊是繼結繩、甲骨、鐘鼎之後中國最早的圖書形式。簡是用來書寫文字的竹條或木條,將許多簡用繩子按一定的方法編結則叫冊。以簡的質地言,竹簡多用於南方,木簡則多用於北方。《商書·多士》中周公對後人訓詞云:「唯殷先人,有冊有典。」簡冊從公元前11世紀的商代就出現了,直到東晉末年桓玄下令以紙代簡。其間,中國圖書史上的簡冊時代延續了一千六百餘年。不過,我直到現在也想不透:西漢馬王堆墓中早就出現了大量帛書,長沙又是東漢紙聖蔡倫的故鄉,為什麼到了三國末期長沙郡記事還用簡牘呢?考古學家、歷史學家好像都沒有討論這個問題,我想,也許當時簡冊文化與新興的紙帛文化已並存,但作為官方辦公,仍採用保守的傳統方法吧。

  神秘,迷濛,注家蜂起,歧義紛呈,才得勝解,旋又生疑。這是考古的魅力所在,也是詩的魅力所在。從來考古即是詩!將謎底留給智者,我只是慶幸走馬樓枯井留下了宏偉壯麗的簡冊文化。

  因紙與帛快速而廣泛地為世人採用,至孫吳末年簡牘應用已進入衰落期。從這個意義上說,長沙郡文獻主司者埋葬了一個簡冊文化時代。

  據整理者說,部分簡牘記錄了長沙郡的戶籍情況,其中當然包括了尊居郡宰、卑微布衣、俠骨赤膽、博學青衫、蠅營狗苟、豪壯奇崛、脂膩粉漬的各色人等。現在離孫吳長沙戶籍的原始狀態越來越遠,而長沙人繁衍得卻越來越多,市區人口已經突破三百萬了。然而,某些作為擁有甲骨文化、鐘鼎文化、簡冊文化和紙帛文化甚至網絡文化的民族後人,有時竟然不能珍視文化,珍視書籍,珍視文獻,這是很可悲的事,起碼有愧於孫吳那位埋簡的文獻主司。

  走馬樓吳井的千年長夢,讓人聯想到中國文化保存和流傳的艱辛歷程,聯想到一個古老民族對於文化的保護是何等悲愴和神聖。無疑,這種悲愴和神聖是美的,而對美的祭奠,又是世間最讓人消受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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