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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陰影的內容

2024-10-03 18:53:29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我,不幸的醫生亞歷山大·馬奈特,原籍博韋,後移居巴黎。在這一七六七年的最後一個月里,我在巴士底獄這間悽慘的牢房中,寫下這份悲傷的材料。我是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偷偷寫成的。我計劃把它藏在煙囪的內壁里,我費了許多時間和心血,已在那兒挖了一個藏匿的地方。在我和我的苦難都化為煙塵時,也許會有一隻同情的手找到它。

  「在我被囚禁的第十個年頭的最後一個月里,我用一枚鏽鐵釘,蘸著用鮮血調和的從煙囪里刮下的煤煙炭末,極其艱難地寫下這些文字。我心中的希望早已破滅。從我身上一些可怕的徵兆看來,我的理智能保持完好無損,已經不會太久了。不過我要鄭重聲明,此時此刻我的神志絕對正常——我的記憶精確詳盡——我寫的全是事實,不管以後是否有人看到,在末日審判席上,我也將為自己最後寫下的這些文字負責到底。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的第三個星期(我想是這個月的二十二號),在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我正在塞納河碼頭旁一個僻靜處散步,想呼吸一下寒冷的空氣提提精神。那地方離我在醫學院街的住處大約有一小時路程。一輛馬車飛快地從背後駛來,我怕馬車把我撞倒,急忙退到一旁讓它過去。不料車窗里探出一個頭來,還聽到了喝令車夫停車的聲音。

  「車夫趕緊勒住馬,車停下了,剛才的那個聲音喚起我的名字來,我答應了一聲。馬車停在我前面很遠的地方,沒等我走到馬車跟前,車上已下來兩位先生。我發現他倆都裹在斗篷里,像是有意把自己遮掩起來。他們並肩站在車門旁,看上去他們的年齡和我不相上下,或許還年輕一點,兩人的身材、舉止、聲音和面貌(我能看到的部分)都十分相像。

  「『你是馬奈特醫生嗎?』其中一個問道。

  「『是的。』

  「『馬奈特醫生,原籍博韋,』另一個說,『是位年輕的內科醫生,原先是外科專家,這一兩年來在巴黎的名氣越來越大了,對吧?』

  「『先生們,』我回答說,『本人就是承蒙二位誇獎的馬奈特醫生。』」

  「『我們去過你的住處,』第一個人說,『不巧沒有在那兒找到你。聽說你可能在這一帶散步,我們就跟著來了,希望能趕上你。請你上車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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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的態度都很專橫,一邊說著,一邊就過來把我逼向車門。他們都帶著武器,而我手無寸鐵。

  「『先生們,』我說,『請原諒,不過,我通常都要問清是哪一位賞光請我去出診,要我去看的病人病情又是怎麼樣?』

  「搭話的是第二個人。『醫生,請你出診的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至於病人的病情,我們相信你的醫術,你作的診斷一定會比我們的陳述準確。行了。請你上車好嗎?』

  「我只好順從,默默地上了車。他倆也跟著上了車——最後一個是收起踏腳板後跳上車的。馬車掉轉頭,又照原先的速度飛駛起來。

  「我如實記下了這番對話,無疑是逐字逐句。一字未漏。我竭力不讓自己走神,使每件事情都準確地如實敘述。下面凡是標有中斷符號的地方,皆因我不得不暫停記述,藏起文稿。

  「馬車飛快駛過一條條大街,出了北門,駛上了鄉間大道。出城後大約走了三分之二里格地——當時我並未計算距離,是後來再走時估算的——馬車駛離大道,不久就在一座孤零零的宅院前停了下來。

  「我們在宅院大門口一下車(大門是鎖著的,兩兄弟中一個打開鎖讓我們進去後,重又鎖上了),便聽到從樓上的一間屋子裡傳來陣陣喊聲。兩兄弟徑直帶我朝那間屋子走去。隨著我們一步步爬上樓梯,那叫喊聲越來越響。最後我看到了一個躺在床上發高燒的病人。

  「病人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年紀很輕,肯定才二十出頭。她頭髮蓬亂,兩隻胳臂被腰帶和手帕綁在身體兩側。我注意到,這些捆綁用的全是上等男人身上的東西。其中有一條是禮服上用的有流蘇的綬帶,我看到上面有個貴族的紋章和一個字母『E』[52]。

  「我一開始仔細觀察病人,就看到了這一情況。因為在她焦躁不安的掙扎中,她翻轉身子,臉伏到了床沿上,把綬帶的一頭吸進了嘴裡,此時正有窒息的危險。我第一個舉動就是伸手從她嘴裡拉出綬帶。就在這時,我看到繡在角上的紋章。

  「我輕輕地將她翻過身來,雙手按住她胸口,想讓她平靜下來,躺著不動,然後察看她的臉。她兩眼圓睜,神色狂亂,不斷發出刺耳的尖叫,反覆叫著:『我的丈夫,我的父親,我的兄弟啊!』然後從一數到十二,還發出一聲『噓!』過後,她稍稍停頓了一下,像是側耳傾聽,接著便又開始那刺耳的尖叫,又喊:『我的丈夫,我的父親,我的兄弟啊!』然後又從一數到十二,再發出一聲『噓!』如此周而復始,順序不變,神態也不變。除了有規律地停頓那麼一會外,她的這種喊叫聲從未休止。

  「『她這樣有多久了?』我問。

  「為了把這兄弟倆區別開來,我把他們叫作哥哥和弟弟。所謂哥哥,是指最有權威的那人。答話的是哥哥:『大約從昨晚這個時候開始。』

  「『她有丈夫、父親和兄弟嗎?』

  「『有個兄弟。』

  「『我不是在跟她兄弟談話吧?』

  「他帶著滿臉鄙夷的神氣回答說:『不是。』

  「『她最近和十二這個數有什麼關係嗎?』

  「弟弟不耐煩地插嘴說:『是和十二點鐘吧!』

  「『瞧,先生們,』我的手仍按著那女人的胸口,『你們這樣把我帶來,我什麼也幹不了!要是我事先知道來看什麼病,我就可以有所準備。像現在這樣,時間就得浪費了。在這麼個偏僻的地方,到哪兒去弄藥呀。』

  「哥哥朝弟弟看了看,弟弟傲慢地說:『這兒有一箱藥。』說著從柜子里取出一隻藥箱,放到桌子上。

  「我打開幾隻瓶子,嗅了嗅,又把瓶塞放到嘴邊嘗了嘗。如果我要用的不是有毒性的麻醉藥,那箱子裡的藥是一樣也用不上的。

  「『怎麼,你信不過這些藥?』弟弟問。

  「『你瞧,先生,我正準備用呢。』我回答了一句,就沒有再說什麼。

  「由於我的手有這種鎮定作用(我想是這樣),我便在床邊坐了半個來小時,那兩兄弟一直在旁看著。後來那哥哥說:

  「『這兒還有一個病人。』

  「我吃了一驚,忙問:『病情嚴重嗎?』

  「『你最好去看一看。』他滿不在乎地回答說,拿起了一盞燈。

  「另一個病人躺在二樓樓梯對面的一間後屋裡,是馬廄頂上的一間閣樓,屋子的一部分有個低矮的粉刷過的頂棚,其餘部分都敞開,看得見瓦屋的屋脊和橫樑。

  「在地上的一堆乾草上,躺著一個英俊的農家少年,最多不過十七歲。他頭下塞了一隻坐墊,仰天躺著,牙關緊閉,右手緊握著放在胸前。他那對怒火熠熠的眼睛直盯著上方。我單腿跪下俯身察看,看不出他的傷在哪裡。不過我能看出,他是被利刃刺傷的,已經奄奄一息。

  「『我是醫生,可憐的小伙子,』我說,『讓我看看傷口。』

  「『我不想讓人看,』他回答說,『隨它去吧。』

  「傷口在他的手底下,我設法勸他讓我挪開他的手。傷口是劍刺的,受傷時間約在二十至二十四小時之前。即使未加拖延當即治療,也沒法救活他。他很快就要死了。我扭頭看看那個哥哥,只見他正低頭俯視著這個瀕臨死亡的英俊少年,那神情就像在看一隻受傷的鳥、或者是野兔、家兔,而不是他的同類。

  「『這是怎麼回事,先生?』我問。

  「『一隻下賤的小瘋狗!一個農奴!逼得我弟弟拔劍刺他,結果倒在我弟弟的劍下——居然像個上等人似的[53]。』

  「這話沒有一點兒憐憫和內疚,可以說毫無人性。說話的人似乎認為,讓這個不屬同類的生物死在這兒極不合適,應該讓他和那些賤類一樣悄悄死去才好。他對這個少年的命運,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同情。

  「在他說話時,少年的眼睛慢慢地轉向他,然後又慢慢地轉向我。

  「『醫生,他們這班貴族驕傲得很,可我們這些賤民也有驕傲的時候。他們搶我們,欺我們,打我們,殺我們,可我們有時還是剩有一點傲氣。她——你見到她了嗎,醫生?』

  「雖然因為離得遠聲音輕了,可是她的尖叫和喊聲,這兒依然可以聽見。他這麼一提,仿佛她就躺在我們的面前。

  「我說:『我見到她了。』

  「『她是我姐姐,醫生。多少年來,這班貴族老爺對我們的姐妹們的貞操,都享有無恥的特權。可我們當中也有好樣的姑娘。這我知道,我父親也這樣跟我說過。我姐姐就是一個好樣的姑娘。她和一個也是好樣的青年訂了婚,他是那個人家的佃戶。我們都是那個人家的佃戶——我說的就是站在那兒的那個人。那另外的一個是他的弟弟,是個最壞的壞蛋。』

  「那少年是異常艱難地聚集起全身的力氣才說出這些話的,可他的精神卻使他說得格外有力。

  「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到受壓迫的情感會像火一樣爆發出來。我原先總以為它必定隱伏在人民心中,可是在這個垂死的少年身上,我看到了這種情感的爆發。

  「『不過,醫生,我姐姐還是結了婚。當時我那可憐的姐夫正有病,可她還是嫁給了她心愛的人,這樣她就可以在我們的草舍里——那個人大概把它叫作狗窩吧——服侍他,安慰他了。可是結婚不多日子,我姐就讓那個人的弟弟看上了,他要求那個人把她租來給他——因為我們這種人中的丈夫算得上什麼!那個人當然很樂意,可我姐姐是好樣的,貞潔的,她像我一樣,恨死了那個人的弟弟。你知道那兩個傢伙用什麼手段威逼她的丈夫,想要他叫她順從的嗎?』

  「『你知道,醫生,這班貴族老爺有權把我們這些賤民套在車子上,趕我們拉車。他們就這樣把我姐夫套在車子上,趕他,要他拉車,你知道他們有權要我們整夜守在他們的地里,不讓青蛙叫,免得打擾他們尊貴的睡眠。晚上,他們就要我姐夫去有害的夜露里守夜,白天,又命他套上籠頭拉車。但他還是沒有屈服。沒有!有一天中午,人們解下籠頭,讓他吃東西——要是他還能找到東西吃的話——他隨著報時的鐘聲,鐘敲一下他哽咽一下,哽咽了十二下後,就死在我姐的懷裡了。』

  「要不是他決意傾吐冤情。任何人為的力量也維繫不了這少年的生命。他使勁握緊右拳不讓鬆開,掩住傷口,竭力驅開朝他圍攏過來的死亡陰影。

  「『接著,在那個人的同意甚至幫助下,他弟弟把我姐給搶走了。我知道,她一定把她的情形給那人的弟弟說了——說的什麼,醫生,要是你現在還不知道,你很快就會發現的——可那人的弟弟還是把她給搶走了,供他一時享樂解悶。我在路上看到她從我旁邊過去。我把這個消息帶回家後,我父親傷心得死去了,滿肚子的話,一句也沒有說出來。我把我的小妹妹(我還有一個妹妹)送到這個人管不著的地方,使她至少不會做他的奴婢了。然後我就追蹤那個弟弟來到這兒,昨天夜裡爬了進來——我,一個賤民,可手裡有劍——這閣樓的窗在哪兒?就在這旁邊吧?』

  「在他眼裡,這屋子越來越暗了,他周圍的世界越縮越小。我朝四下里看了看,只見地上乾草麥稈踩得一片狼藉,這兒像是有過一場格鬥。

  「『我姐聽到我的聲音,跑了進來。我叫她別過來,別靠近我們,待我殺了那傢伙再說。他進來了,先是給我扔了幾個錢,後來又用鞭子抽我。我雖是個賤民,可我奮力回擊,逼得他不得不拔出劍來。那柄沾上我這平民鮮血的劍,讓他愛折成幾段就折成幾段吧。他只好拔出劍來自衛——為了保命,他使出渾身解數來刺我。』

  「就在剛才,我已看到地上的乾草里有幾截斷劍。那是老爺們用的武器。另一個地方,躺著一柄舊劍,看樣子是士兵用的。

  「『來,扶我起來,醫生,扶我起來。他在哪兒?』

  「『他不在這兒。』我扶住他說,知道他指的是那個弟弟。

  「『哼,這班貴族儘管傲氣十足,可是就怕來見我。在這屋子裡的那個人在哪兒?把我的臉轉過去對著他。』

  「我照辦了,扶起他的頭,讓他靠在我的膝蓋上。可是剎那間,他突然有了一股異常的力量,竟挺身完全站立起來,使得我也不得不跟著站起,要不就無法扶住他了。

  「『侯爵』,少年雙目圓瞪,舉起右手,對著他說,『等到算總帳的日子,我要向你,向你那萬惡家族中的每一個成員,討還血債。我要用鮮血在你身上畫下這個十字,作為我討債時的標記。等到算總帳的日子,我特別要向你的兄弟,你們那萬惡家族中最壞的壞蛋,討還血債。我要用鮮血在他身上畫下這個十字,作為我討債時的標記。』

  「他兩次用手在胸部的傷口上放了放,然後用食指當空畫了個十字。他就這樣舉著那手指站了一會,待它垂下時,人也隨之倒下。我把他放倒,發現他已經死了。

  「我回到那年輕女人的床邊,發現她還在按原先的順序一再說著那幾句胡話。我知道,這種情況還會持續許多時候,也許只有在死的寂靜中才能結束。

  「我又給她吃了幾次原先吃過的藥,坐在她的床邊,守到深夜。她的尖叫聲始終那麼刺耳,那幾句話還是那麼清楚,順序也一直沒有錯亂,總是『我的丈夫,我的父親,我的兄弟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噓!』

  「從我見到她的時候起,這種情形持續了二十六個小時。待我兩次來去,重又在她身旁坐下時,她的口齒開始含糊起來。我竭盡全力想挽救她,可她漸漸地陷入昏睡狀態,像死人一般躺著。

  「就像持續多時的可怕的暴風雨已過去,終於風停雨歇了。我鬆開她的雙臂,叫那女僕幫我把她的身體放平,理好撕破的衣服。這時我才發現,她已經有了要做母親的初步徵兆。就在這時,我對她僅存的一線希望,也完全破滅了。

  「『她死了嗎?』侯爵問,我以後還是稱他為哥哥。他剛剛騎馬回來,穿著靴子進了屋。

  「『沒有死,』我說,『不過快要死了。』

  「『這些賤民的身體怎麼這樣結實!』他有些好奇地低頭看著她說。

  「我寫這篇東西時困難重重,嚴寒刺骨,又怕給人發覺,把我關進漆黑一團的地牢。因而往下我只能簡要地敘述了。我的思維沒有混亂,記憶力也沒有喪失,我和那兩兄弟的談話,字字都能記起,句句都能詳盡敘述。

  「她挨了一個星期。在她臨終時,我把耳朵貼近她嘴唇,才勉強可以聽到她對我說的片言隻語。她問我她在什麼地方,我告訴了她;又問我是誰,我也告訴了她。我問她姓什麼,她沒有回答,只是在枕頭上微微搖了搖頭,也像那個少年一樣,不肯吐露她的秘密。

  「我一直沒有機會再問她什麼問題,直到我告訴那兩兄弟她已處於彌留狀態,活不到第二天了。在此之前,雖然進那屋子的只有我和那個女僕,沒有旁人,可只要我在那兒,那兩兄弟中總有一個坐在床頭的幔帳後面,小心提防著。到了這時,他們似乎不再怕我會跟她談什麼了,仿佛——我腦子裡突然閃過這個念頭——仿佛我也快要死了。

  「我一再看出,最使他們痛心疾首的是,那個弟弟(按我的叫法)竟和一個農民,而且還是個少年農民比劍交鋒,這傷害了他們的自尊心。他們腦子裡唯一考慮的是,這件事大大地辱沒了他們的家聲,實在太荒唐可笑。每當我和那弟弟的目光相遇,我都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對我極其憎恨,因為我知道了從少年口中聽到的一切。雖說他對我比那哥哥隨和客氣,但我清楚地看出這一點。我也看出,在那哥哥的心目中,我也是個麻煩。

  「我的病人在午夜前兩小時死去了——照我的表,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間,幾乎一分鐘也不差。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在她身邊,她那年輕可憐的頭無力地垂倒在一邊,結束了她在這塵世上遭受的種種冤屈和苦難。

  「那兩兄弟正在樓下的一間屋子裡等著,很不耐煩地急著要騎馬出門。在我單獨地守候在床邊時,就聽到他們用馬鞭抽打著靴子,來來回回地走著。

  「『她總算死了?』我進去時那哥哥問道。

  「『她死了。』

  「『祝賀你,弟弟。』他轉過頭去這麼說。

  「在這以前他給過我錢,我一直遲遲沒有接受。這時他又給了我一筒金幣。我從他手中接過,放在桌子上。我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決定什麼也不接受。

  「『請原諒,』我說,『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接受。』

  「他倆交換了一下眼色,在我向他們鞠躬時,也對我鞠了鞠躬,於是我們就分手了,雙方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我累極了,累極了,累極了——讓苦難給折磨垮了。我用這隻瘦骨嶙峋的手寫下的這些文字,連再讀一遍都沒有力氣了。

  「第二天清晨,我的門口放著一隻小盒子,裡面是那筒金幣,盒子上寫著我的名字。從一開始,我就焦急不安地考慮,這事該怎麼辦。那天,我決定私下給那位宮廷大臣寫封信,向他陳述我給喚去診治的兩個病人的實情,以及我去過的那個地方。總之,把一切情況都告訴他。我知道宮廷的權勢是怎麼回事,也知道什麼是貴族的豁免權,我也料到,這件事決不會有人理睬,可是我希望解除我良心上的負擔。這件事我一直嚴守秘密,就連對我的妻子也守口如瓶,關於這一點,我也在信中作了說明。我並不害怕自己會遭到什麼真正的危險,但是我意識到,要是別人知道了我所知道的這些事,是會受到牽連,遭到危險的。

  「那天我很忙,晚上沒能寫好那封信,第二天早上,為了寫完這封信,我起得比平時早得多。這天正好是一年的最後一天。我剛寫完信,就聽說有一位太太等著要見我。

  「我越來越感到難以勝任自己定下的這項任務。天氣這麼冷,光線這麼暗,我的知覺這麼麻木,心頭的憂傷又這麼難以忍受。

  「要見我的太太年輕、漂亮、優雅,但沒有長壽之相。她神情非常激動,對我作了自我介紹。說自己是埃弗瑞蒙德侯爵的妻子。我把那農家少年對那個哥哥的稱呼,和繡在綬帶上那個字母聯繫起來,不難斷定,她說的侯爵就是我最近見到的那貴族。

  「我的記憶仍很確切,但是我無法把我們的談話都一一寫下來。我猜測,對我的監視更嚴密了,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受到監視。她部分是根據猜測,部分是根據發現的情況,總之她知道了這一殘酷事件的主要事實,也知道了她丈夫在這一事件中應負的責任,以及曾請我去診治的事,但她還不知道那個年輕女子已經死了。她非常痛苦地對我說,希望私底下對她表示一個女人的同情,希望不因這無數苦難者長期痛恨的家族而遭到上天的懲罰。

  「她說她有理由相信那女子還有一個妹妹活著,而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幫助這個妹妹。我說我能告訴她的也只是她確有一個妹妹,除此之外,我就一無所知了。她說她私下來見我,是出於對我的信賴,希望我能告訴她那妹妹的姓名和住址。可是直到現在這悲慘的時刻,我對這兩點還是一無所知啊。

  「我的紙不夠用了。昨天被他們拿走一張,還受到了警告。我必須在今天完成我的記述。

  「她是位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的太太,可她的婚姻並不幸福。她怎麼能幸福呢!那弟弟不信任她,也不喜歡她,受他左右的人全都反對她。她既怕他,也怕她丈夫。我扶她下樓,送她到門口時,看到她馬車裡坐著一個兩三歲的漂亮男孩。

  「『為了他,醫生,』她含淚指著孩子說,『我要盡我所能作一點補救。要不,日後他繼承了這份產業也興旺發達不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要是不為此做些好事來贖罪,有朝一日會報應到他頭上的。如果能找到那個小妹妹,我要把我僅有的屬於我的一點東西——不過是一些珠寶首飾——作為他生平應負的第一項經濟義務,連同他母親的同情和哀悼,一併給予那個受害的家庭。』

  「她吻了吻那男孩,撫摸著他說:『都是為了你這個寶貝。你願意照我說的做嗎,小查爾斯?』那孩子慨然回答:『願意!』我吻了吻她的手,她把孩子摟在懷裡,撫摸著,驅車走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她是以為我一定知道才提到她丈夫的姓氏的,所以我沒有在信中加上這個姓氏。我封好信,因為交給別人不放心,就親自在當天送去了。

  「那天晚上是除夕之夜,約莫在九點鐘時,一個穿黑衣服的人來我家敲門,要求見我。他跟著我的年輕僕人歐內斯特·德發日,輕輕走上樓來。當我的僕人走進我的房間時,我正和我的妻子坐在一起——啊,我的妻子,我心愛的人!我年輕漂亮的英國妻子啊!——我們發現來人一聲不響地站在德發日身後,本來還以為他待在門口哩。

  「他說,聖奧納雷街有個人得了急病,請我去出診。說是不會要我耽擱很久的,樓下有輛馬車等著。

  「結果馬車把我載到了這兒,送進了這座墳墓。我一離開家,一條黑圍巾就從身後緊緊勒住了我的嘴,我的雙臂也給捆住了。那兩兄弟從一個暗角里閃出,來到馬路這邊,打了個手勢,表示確認是我。侯爵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我寫的那封信,給我看了看,然後就著手裡提的燈籠的燭火,把它給燒了,燒完還用腳踩滅了紙灰。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就給帶到了這兒,送進這座把我活埋的墳墓。

  「在這麼久的恐怖歲月里,如果這鐵石心腸的兩兄弟中,有一個想到要告訴我一點我親愛的妻子的消息——哪怕有一句話讓我知道,她是死是活——我也會認為上帝還沒有完全拋棄他們。不過現在我相信,那鮮血畫下的十字是要置他們於死地的了,上帝絕不會寬恕他們。在這一七六七年的除夕之夜,我,亞歷山大·馬奈特,一個不幸的囚徒,懷著難以忍受的極度痛苦,決心要在算總帳的日子控告他們,控告他們的後代,直到他們這個家族的最後一個子孫。我要向上天和人世控告他們。」

  材料一讀完,就掀起一片兇猛的聲浪。這急切渴望的聲音,明白無誤地只要血,別的什麼也不要。這番訴說激起了當時最強烈的復仇情緒,面對這種情緒,在這個國家裡,沒有人敢不低頭。

  在這樣的法庭和聽眾面前,已經沒有必要說明,為什麼德發日夫婦沒有把這份材料和在巴士底獄中繳獲的其他東西一起公之於眾,而是保存起來,等待時機。也沒有必要說明,這讓人詛咒的家族姓氏,早就受到聖安東尼人的深惡痛絕,並把它編織進了那本索命簿。在當時當地,絕對沒有人能憑他的德行和功績抵擋住這樣的控告。

  對這個註定必死無疑的人來說,更糟糕的是,控告他的是一位聲譽卓著的公民,是他的親密朋友,又是他妻子的父親。

  陪審員每投一票,就掀起一陣吼叫,投票一票又一票,吼叫一陣接一陣。

  一致通過。從本質到血統都是貴族,共和國的敵人,臭名昭著的壓迫人民分子。押回候審監獄。二十四小時內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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