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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鬥牌

2024-10-03 18:53:22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普羅斯小姐根本不知道家裡新發生的這場災禍,她興沖沖地穿過狹窄的街道,從納夫橋上過河來到對岸,心中盤算著有多少非買不可的東西。克倫徹先生提著籃子走在她旁邊。

  就在給他們打酒時,角落裡有一個人跟一個人道了別,站起身來離店。出門時,正好和普羅斯小姐打了個照面。普羅斯小姐一看見他,就拍著雙手尖聲叫了起來。

  「啊,所羅門,親愛的所羅門!」普羅斯小姐喊著,又拍起手來,「這麼久沒見到你,也聽不到你的消息,想不到竟在這兒碰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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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閉上你那多管閒事的臭嘴!」所羅門說,「要想跟我說話,到外面去。快把酒錢付了,上門外去。這人是誰?」

  普羅斯小姐朝她那毫無感情可言的兄弟,滿懷親情而又沮喪地搖了搖頭,含著眼淚答道:「是克倫徹先生。」

  「讓他也到外面去,」所羅門說,「他是不是把我看成是個鬼了?」

  「喂,」所羅門走到一個黑暗的街角站住了,「你有什麼事?」

  「太可怕了。我一直以來都愛著你,你卻對我這樣無情無義!」普羅斯小姐嚷嚷說,「竟這樣同我打招呼,一點感情都沒有。」

  「給。真見鬼!喏,」所羅門說著用嘴唇在普羅斯小姐的唇上碰了一下,「現在該滿意了吧?」

  普羅斯小姐只是搖了搖頭,默默地啜泣著。

  「也許你以為我會大吃一驚,」她兄弟所羅門說,「我可一點也不吃驚。我早知道你在這兒。這兒的大多數人我都認識。要是你真的不想害我的話——我對你是半信半疑——那就趕快走你的路,讓我走我的路。我很忙,我當官了。」

  「我說,能讓我提個問題嗎?你到底叫約翰·所羅門,還是所羅門·約翰?」克倫徹先生問道。

  當官的朝他轉過身來,突然顯出戒備的神情。在這以前,這人還一直沒開過口哩!

  「我認識你。你就是那個給老貝利作證的密探。憑你的老祖宗『謊言之父』[50]的名義,你說說,你那時姓什麼?」

  「巴塞德。」另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這名字值一千鎊!」傑里喊了起來。

  插進來說話的人是西德尼·卡頓。他站在克倫徹先生身旁,倒背的雙手插在騎馬服的下擺底下,那副隨隨便便的樣子,跟在老貝利的法庭上一模一樣。

  「別吃驚,親愛的普羅斯小姐。昨天晚上我出其不意地到了洛瑞先生家。我們商定,不到萬事大吉,我絕不到別的地方露面,除非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在這兒露面,是想同你兄弟談一談。但願你兄弟現在的職業要比巴塞德先生體面一點。我看在你的分上,但願巴塞德先生還不是一隻獄羊。」

  「獄羊」是當時的一個隱語,專指在典獄長手下當密探的人。那密探的臉色本來就蒼白,這時變得更蒼白了,他責問西德尼怎麼竟敢——

  「我告訴你吧,」西德尼說,「一個多小時前,我在候審監獄的大牆外觀望時,正好看到你從監獄裡走出來。你這張臉很容易讓人記住,而我,記別人的長相又特別在行。看到你和這兒的監獄有關係,我心裡感到奇怪,自然而然地把你和我一個不幸朋友的種種厄運聯繫在一起了。於是我就跟上了你。我緊跟你進了那家酒店,坐在離你不遠的地方。憑著你那毫無顧忌的談話,以及給你捧場的那幫人公開散布的謠言聽來,我毫不費力就推斷出你乾的是哪一行。這麼一來,我無意中做的這些事,漸漸地好像使我形成了一個主意,巴塞德先生。」

  「什麼主意?」密探問道。

  「在大街上講這種事是會引起麻煩的,也太危險。是不是可以請你私下和我談幾分鐘——比如說,到台爾森銀行辦事處?」

  「我願意聽聽你打算說點什麼。好吧,我跟你去。」

  洛瑞先生剛吃罷晚飯,正坐在燃燒著一兩根木柴的壁爐前——透過那歡快的火焰,也許看到了多年以前,比現在年輕的那位台爾森銀行的老先生,坐在多佛的皇家喬治旅館壁爐前望著爐火出神的情景。聽到他們進來,他轉過身,一見有個陌生人,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先生,這是普羅斯小姐的弟弟,」西德尼說,「巴塞德先生。」

  「巴塞德?」老先生重複了一遍,「巴塞德?我好像聽到過這個名字——也見過這張臉。」

  「我說過你這張臉很容易記住嘛,巴塞德先生,」卡頓冷冷地說,「請坐吧。」

  待他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後,他又皺著眉頭提醒洛瑞先生說:「就是那次審判的證人。」洛瑞先生馬上想起來了,用一種毫不掩飾的厭惡表情打量著這個新來的客人。

  「巴塞德先生讓普羅斯小姐給認出來了,他就是你聽說過的那位她鍾愛的弟弟。」西德尼說,「他也承認了這層關係。告訴你一個壞消息,達內又給抓走了。」

  聽到這消息,老先生驚得目瞪口呆,接著大聲叫了起來:「你說什麼!不到兩小時前我離開時,他還是好好的,自由的,我正打算再去看他哩!」

  「可他的確又給抓走了。什麼時候抓的,巴塞德先生?」

  「假如已經抓走的話,那就是剛才。」

  「哦,我相信,」西德尼對他說,「憑著馬奈特醫生的名望和影響,明天也許仍能像今天一樣使他處於有利地位——你說他明天又得出庭受審,是嗎,巴塞德先生?」

  「是的,我相信是這樣。」

  「——明天也許仍能像今天一樣處於有利地位,不過也有可能做不到。說實話,洛瑞先生,我感到吃驚,馬奈特醫生怎麼竟沒能阻止住這次重新逮捕呢!」

  「他可能事先不知道這件事。」洛瑞先生說。

  「那樣的話更讓人擔心,你想想,馬奈特醫生跟他女婿的關係有多好。」

  「是啊。」洛瑞先生承認,他用顫抖的手托著下巴,不安的眼睛望著卡頓。

  「總而言之,」西德尼說,「這年頭是個冒險玩命的時代,要下冒險玩命的賭注,才能贏得這種冒險玩命的賭博。讓醫生去打穩牌,我來打險牌吧。這兒誰的命都值不了什麼。任何人都有可能今天放回家,明天又會被處死。好吧,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就玩它一次命,把關在候審監獄裡的朋友贏回來,而和我鬥牌的對手,就是這位朋友巴塞德先生。」

  「你手裡得有好牌才行,先生。」密探說。

  「巴塞德先生,」他接著說,那口氣真像在看一手牌,「獄羊,共和國委員會的密探,一會兒當獄吏,一會兒當囚犯,但始終是個奸細、密探。因為是英國人,他在這兒更值錢,因為一個英國人來做這種偽證可以比法國人少受懷疑,他在僱主面前用的又是一個假名。這張牌很妙。巴塞德先生,眼下受僱於法國共和政府,過去卻為法國和自由的敵人——英國貴族政府效勞。真是一張絕妙的牌。你弄清我的牌了嗎,巴塞德先生?」

  「我不懂你怎麼打法?」密探有些不安地回答。

  「仔細看看你手上的牌,巴塞德先生。慢慢來。」

  密探手上的牌比他預料的還要糟。巴塞德先生看到的是必輸無疑的牌,對此,西德尼·卡頓是不知道的。由於多次作偽證失敗,他丟掉了在英國那份體面的職業,於是他只好渡過海峽,到法國來當差。起初,他在自己旅法的英國同胞中間下釣餌,搞竊聽,後來慢慢地在法國人中間也搞起這類勾當來。在被推翻的前政府時期,他作為密探,曾到聖安東尼區和德發日的酒店刺探消息,還從主管的警察那兒,知道了有關馬奈特醫生的經歷,以及他坐牢、釋放的種種情況。他想用這些材料和德發日夫婦攀談,在德發日太太那兒試了試,結果敗下陣來。後來,他在聖安東尼區一再看見她拿出她的編織記錄,告發一些人,把他們送上了斷頭台。雖說他已投靠了新主子,竭盡討好巴結之能事,給當今無處不在的恐怖火上加油,可是只消一句話,利斧就會落到他的頭上。

  難怪巴塞德先生見了自己的一手臭牌,便不由得面如死灰了。

  「你好像不大喜歡你那手牌,」西德尼悠然自得地說,「打嗎?」

  「你不會這麼想吧,先生?」

  「噢,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其實,我還有一張好牌沒亮出來哩。那個和你一起當獄羊,自稱在國家監獄裡吃草的朋友是誰呀?」

  「一個法國人,你不認識他。」密探回答得很快。

  「不對,是外國人!」卡頓突然想起什麼,用手掌在桌子上用力拍了一下,喊了起來,「是克萊!雖然改了裝,人卻沒變。我們在老貝利見過他。」

  「這就是你的輕率了,先生,」巴塞德說著微微一笑,他的鷹鉤鼻歪得更厲害了,「這一來,你讓我占了上風了。我可以毫無保留地承認,克萊確實是我的同夥,可這是以前的事了,他已經死了好幾年了。我在他病危時還照料過他。他被埋在倫敦聖潘克拉斯老教堂的墓地里。由於他生前和那幫無賴不和,搞得我沒法給他送葬,不過我還是幫著把他放進了棺材。」

  密探沒有發現,克倫徹先生已站在他的身旁,還像個拘魂鬼似的,碰了碰他的肩膀。

  「那個羅傑·克萊,先生,」克倫徹先生一本正經地板著臉說,「這麼說是你把他裝進棺材的?」

  「是的。」

  「那麼又是誰把他弄出來的呢?」

  巴塞德朝椅背上一靠,結結巴巴地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克倫徹先生回答說,「他壓根兒不在棺材裡。沒有!絕對沒有!要是他在裡面,我願意砍下我的腦袋。」

  密探轉頭望著另外兩位先生,他倆都無比驚訝地望著傑里。

  「告訴你吧,」傑里說,「你在那棺材裡裝的儘是些鋪路石子和泥土。別再跟我說什麼你埋葬掉克萊啦。這是騙人。我和另外兩個人都知道。」

  「你這是怎麼知道的?」

  「嘿,我明白了,」卡頓說,「我手上又多了一張牌了,巴塞德先生。你和另一個同你一樣是英國貴族政府的密探狼狽為奸,那人心懷鬼胎,假裝死去,卻又活了過來!在這充滿猜疑的瘋狂的巴黎,你要想逃過告發,保住性命,是不可能的!外國人在監獄裡搞陰謀,反對共和國,這可是張厲害的牌——是張真正能送你上吉蘿亭的大牌!和我打嗎?」

  「不!」密探答道,「我認輸了。我承認,我們在那些無法無天的暴民中很不得人心,我只好冒著淹死的危險逃離英國,克萊則被人四處搜尋,要不是那樣裝死,很難脫身。」

  獄羊轉過身去對著西德尼·卡頓,更堅定地說:「就到這兒吧,我馬上要去當班,不能再在這兒耽擱時間。剛才你跟我說你有個主意。是什麼主意?你到底要我幹什麼?」

  「事兒不多。你是候審監獄的看守吧?」

  「我兜底告訴你吧,越獄是絕對不可能的。」密探堅決地說。

  「我沒問你的事你幹嗎要告訴我呀?你是候審監獄的看守嗎?」

  「有時候是。」

  「你想去當就可以當。」

  「我可以隨便進出。」

  西德尼·卡頓又倒了一杯白蘭地,慢慢地把它倒進壁爐里,看著它一滴滴落下。等到滴盡了,他才站起身來說道:

  「到現在為止,我們都是當著這兩位先生的面談的,因為這些牌的用處不能只限於你我知道。現在,到那間黑屋子裡去吧,讓我倆單獨談一談,把最後的話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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