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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大海仍在洶湧

2024-10-03 18:52:47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形容枯槁的聖安東尼只快活了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中,人們以友愛的擁抱和互相祝賀當佐料,儘可能把他們那一丁點又硬又苦的麵包調理得鬆軟可口一點。一個星期過去,德發日太太重又坐在櫃檯旁,像往常那樣接待顧客了。德發日太太頭上已經不戴玫瑰花,因為雖然只經過這短短的一星期,那幫密探已變得異常小心,不敢再依賴這位聖安東尼人的慈悲保佑了。他們覺得,這兒街道上的路燈悠忽悠忽地晃蕩,就不是好兆頭。

  德發日太太一副聖安東尼婦女領袖的氣派,壓抑著心頭的讚許,坐在那兒留神著這一切。她的一位志同道合的姐妹,在她旁邊做著編織活兒。她是個忍飢挨餓的小販的妻子,兩個吃不飽肚子的孩子的母親,長得又矮又胖,這員副將已經獲得了「復仇女」的美名。

  「聽!」「復仇女」說,「聽呀!是誰來了?」

  仿佛有一串鞭炮從聖安東尼區最近的邊界一路響了過來,一直響到酒店門口。突然響起的喧譁聲自遠而近,轉眼就到了跟前。

  「是德發日,」太太說道,「靜一靜,愛國同胞們!」

  

  德發日上氣不接下氣地走了進來,一把抓下頭上戴的紅帽子,朝四下里看了看。「大夥都聽著!」太太又喊道,「聽他說!」德發日站在那兒,喘著氣,他背後是一群瞪著眼、大張著嘴的人,酒店裡的人全都倏地站了起來。

  「說吧,我的丈夫,怎麼回事?」

  「簡直是從陰間來的消息!」

  「嘿,怎麼?」太太輕蔑地喊了起來,「從陰間?」

  「大家都還記得老富隆[38]吧?他曾對挨餓的人民說,餓了可以吃草嘛!後來他死了,下地獄了。」

  「我們都記得!」大家異口同聲嚷道。

  「消息就是關於他的。他還沒有死!」

  「沒有死?」又是眾口一聲地說道,「他沒有死?」

  「沒有死!他非常怕我們——怕得有道理——就假裝說死了,還來了一次大出殯。可是有人看見他還活著,躲在鄉下,就把他給抓來了。剛才看見了他,做了囚犯,正被押往市政廳。我說他害怕我們不是沒有道理的。大家說,有沒有道理呀?」

  這個倒霉的七十多歲的老傢伙,要是原先對這個道理根本不懂的話,聽了大家回答時的這聲吼叫,也該十分明白了。

  「愛國同胞們!」德發日聲音堅決地說道,「大家準備好了嗎?」

  頃刻間,德發日太太已在腰間佩上快刀,鼓已經在街上咚咚敲響,那鼓和鼓手仿佛神奇地混為一體了。復仇女嘴裡發出一聲聲可怕的尖叫,兩隻胳臂高舉在頭頂揮舞,就像立即出現了四十個復仇女神,挨家挨戶躥進躥出,在鼓動婦女們。

  男人們個個讓人見了害怕,他們殺氣騰騰地從窗戶里朝外瞧了瞧,有什麼武器就抄起什麼武器,一齊沖向街頭。女人們的樣子,哪怕是最膽大的人,見了也要心驚膽戰。她們扔下手頭的家務,扔下自己的孩子,扔下家中蜷伏在地無衣無食的老人和病人,披頭散髮地跑出家門,互相鼓勵,手舞足蹈,發瘋似的狂呼亂叫。壞蛋富隆給抓住了,姐姐!老富隆給抓住了,媽媽!惡棍富隆給抓住了,女兒!

  儘管如此,一分鐘也沒有耽誤,一分鐘也沒有!這個富隆現在還在市政廳,說不定會被放掉。那可不行,聖安東尼人遭了這麼多罪,受了這麼多辱,有了這麼多冤,絕不能放過他!拿起武器的男男女女,飛速奔離聖安東尼區,連最後的幾個人都被吸引進來了,形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不到一刻鐘,整個聖安東尼區,除了幾個乾癟的老太婆和啼哭的小孩外,就空無一人了。

  再也沒有人了。這時候他們全都擁擠在押著那個又丑又壞的老傢伙的審判廳里,以及鄰近的空地和街道上。德發日夫婦、「復仇女」和「雅克三號」都在大廳里,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離富隆不遠的地方。

  「瞧!」德發日太太用手裡的刀指著他大聲說道,「瞧那老壞蛋正用繩子捆著,背上還綁了一把草,幹得好!哈哈!幹得太好了!現在讓他吃草吧!」她把刀夾到腋下,像看戲似的鼓起掌來。

  到後來,太陽升得高高的,一束和煦的陽光,像一道希望之光或者保護之光直射在那個老罪犯的頭上。這樣寬待他,真叫人難以忍受。轉眼之間,這道已經立了這麼久的由衣衫襤褸的人們組成的屏障崩塌了,聖安東尼人抓住了他!

  這事立刻就傳到了最外圍的群眾。德發日剛剛縱身跳過一道欄杆和一張桌子,把那個倒霉的老傢伙死死抱住——德發日太太才緊跟上去,一手抓住捆著他的一根繩子,「復仇女」和「雅克三號」還沒來得及上去,在窗口探望的人也還沒有像猛禽撲食般撲進大廳——喊聲似乎就已響起,響徹了全城:「把他拖出來!把他拖到路燈底下來!」

  倒下去又拖起來,頭朝地磕在大樓前的台階上,時而雙膝跪地,時而兩腳著地,時而仰面朝天,拖呀,打呀,幾百隻手拿起一把把青草和麥稈往他臉上塞,悶得他透不過氣來。他被揪扯得狼狽不堪,鼻青臉腫,氣喘吁吁,鮮血淋漓,一味地求饒。一會兒,他使勁掙扎著,由於人們想把他看個仔細,互相拉著往後退,倒在他四周留出了一點空隙;一會兒,他又像一段枯木樁,被拖過林立的人腿,一直拖到一處最近的街角,那兒搖曳著一盞不祥的路燈。這時德發日太太放開了他——像貓兒玩弄一隻老鼠——當人們在做準備時,他苦苦向她哀求,她則一言不發,泰然自若地朝他看著。女人們一直朝他又罵又叫,男人們則厲聲高喊,要用草塞進他嘴裡把他噎死。第一次,把他吊起來,繩子斷了,他慘叫著跌了下來,被人接住;第二次,再把他吊起來,繩子又斷了,他又慘叫著跌了下來,又被人接住;最後一次,繩子總算大發慈悲,吊住了他,於是他的頭很快就被挑在了槍尖上,嘴裡塞滿了草,所有聖安東尼人看了都跳起舞來。

  這一天的惡行並未就此結束,因為聖安東尼人又叫又跳,胸中的怒火越燒越旺。傍晚時分,聽說那個被處死的老傢伙的女婿[39]——另一個欺壓群眾的人民公敵,正被押解來巴黎,警衛人員僅騎兵就有五百人。聖安東尼人把他的罪狀書寫在大幅大幅的紙上,而且把他搶到了手——哪怕有一支大軍圍住,也能把他搶出來拉去和富隆做伴——把他的頭和心挑在了槍尖上。他們帶著這一天的三件戰利品,像狼群似的穿過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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