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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編織

2024-10-03 18:52:24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一大早就有人來德發日先生的酒店,這已經是第三天。事情是從星期一開始的,而這天已經是星期三了。這麼早來酒店的人,多半不是為了喝酒,而是為了來這兒醞釀策劃。不少人一進門就活動開了,或靜靜傾聽,或竊竊低語,或悄悄走動,誰也沒有掏出一文錢來買酒澆愁。不過他們非常喜愛這個地方,仿佛這兒的一桶桶酒都可以任由他們享用似的。他們從這個座位挪到那個座位,從這個角落溜到那個角落,貪婪地把別人的談話當酒吞咽著。

  直到正午,聖安東尼區一直處於這樣的酒意之中。日中時分,兩個風塵僕僕的人,在聖安東尼區搖曳的街燈下,走過一條條大街。這兩個人,一個是德發日先生,另一個是那戴藍帽子的修路工。他倆風塵滿面,口乾舌燥,一齊進了酒店。他們的到來,給聖安東尼人的胸中點燃了一把火,火勢隨著他們一路迅速蔓延,使大多數門窗後面的面龐泛起了紅光。然而,誰也沒有跟隨他們前來,當他們走進酒店時,雖然一個個都扭頭望著他們,但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日安,先生們!」德發日先生開了口。

  這仿佛是讓大夥鬆開舌頭的信號,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日安!」

  「今天天氣不好,先生們!」德發日先生搖著頭說。

  聽了這句話,大家都面面相覷,接著便垂下眼睛,默不作聲地在那兒坐著。

  「好,跟我來吧!我領你去看看我說的可以給你住的房間,那房間給你住再合適不過了。」

  走出酒店到了街上,從街上拐進一個院子,在院子裡爬上一道很陡的樓梯,再登上一間小小的閣樓——就是當年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成天坐在矮凳上,彎著腰埋頭忙於做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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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閣樓里已經沒有白髮蒼蒼的老人,不過剛才從酒店先後出來的三個人全都在這兒。他們和那個遠在異地的白髮老人之間有過小小的關係,他們曾透過牆縫窺視過他。

  德發日小心地關上門,壓低嗓門說道:

  「雅克一號,雅克二號,雅克三號!我是雅克四號。這位是我特意約來的證人,他會告訴你們一切的。說吧,雅克五號!」

  修路工用手中的藍帽子擦了擦黝黑的腦門,說道:「打哪兒說起呢,先生?」

  「就從頭說起吧。」德發日先生的回答不無道理。

  「好的,先生們!」修路工開始說了起來,「去年夏天,我見過他,他掛在侯爵馬車下面的鏈條上。事情是這樣的:太陽下山了,我收工回家,正好看到侯爵的馬車緩緩地爬上山岡,當時他就掛在鏈條上——就像這樣!」

  修路工又把當時的整個情景表演了一番。他的演技已經十分熟練、精湛,因為整整一年來,這已成為村民們百看不厭、必不可少的娛樂。

  「那天我又在山坡上幹活,太陽又快下山了,我正在收拾家什,準備下山回家。當時,山下已經黑了,我一抬頭,看見六個當兵的正翻過山樑走過來,他們押著一個反剪雙手的大高個男人——兩條胳臂被綁在身子兩邊——就像這樣!」

  他用他那頂不可或缺的帽子比畫著,演示出那人雙臂綁在兩側、繩結打在背後的樣子。

  「我站在路邊,先生們,緊挨我那堆修路石頭,看那些當兵的押著犯人走過(那條路很僻靜,什麼光景都值得一看)。起初,他們沒走近時,先生們,我只看見六個當兵的押著一個反剪雙手的高大漢子,幾乎只看見他們黑乎乎的輪廓——除了在對著下山的太陽一面有一道紅邊外。看見他們長長的影子,巨人的影子般落在路對面的山窪里和山坡上。我還看見他們渾身塵土,腳步沉重,每走一步就塵土飛揚。直到他們走到我跟前時,我才認出了那個大漢,他也認出了我。唉,他要是能像上回那樣再次跳下山岡那該多好啊!上回那個傍晚,我就是在離這不遠的地方碰上他,看他跳下去的。」

  「接著說吧,雅克。」德發日說。

  「他在那鐵籠子裡關了好幾天,村民們因為害怕,只敢偷偷地看看他。不過他們總是從遠處朝崖頂的監獄張望。到了傍晚,幹完一天的活,大家聚在泉水池邊閒聊時,人們的臉都朝向監獄的方向。早先,他們總是朝驛站方向看的,如今都轉向監獄的方向看了。人們在泉水池邊悄悄傳說,那人雖然判了死刑,但不會執行,巴黎已經有人請願,說他是因為兒子被害慘死才氣瘋的。據說已向國王呈交了請願書。到底怎麼樣,我哪兒知道?這有可能。興許是這樣,興許不是這樣。」

  「聽我說,雅克,」雅克一號神情嚴肅地插話說,「的確向國王和王后呈交過請願書。這兒的人除了你,全都親眼看見國王接了那份請願書,當時他正和王后並排坐在輦車上。冒著生命危險,衝到輦車前去呈交請願書的,就是你眼前的這位德發日。」

  「再聽我說,雅克,」單腿跪著的雅克三號又插嘴說,他的手指一直撫摸著嘴角鼻旁的纖細脈絡,一副急不可待的樣子,仿佛急於要得到什麼東西——但既非吃的,也非喝的,「那些騎馬的和步行的衛兵,把呈交請願書的人團團圍住,痛打了一頓。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先生。」

  「那就接著說吧。」德發日說。

  「另外,他們還在泉水池邊悄悄傳說,」鄉下人接著往下說,「把那人押到我們鄉下來,為的是就地處死,而且肯定要把他處死的。人們甚至傳說,那是因為他殺了侯爵老爺,而老爺是佃戶——或者是農奴,隨你怎麼說吧——的父親,所以要把他按弒父罪論處。」

  「得了!」德發日很不耐煩地說,「魔鬼萬歲!接著說吧。」

  「所有的活全停下了,大夥都聚集到那兒,誰也沒有把牛牽出來,它們都就地歇著。到了正午時分,響起了鼓聲。士兵頭天夜裡就開進了監獄,現在押著他出來了。他仍像原先那樣被綁著,他的嘴上還加了個馬嚼子——緊緊地勒著一條繩子,看上去像是在笑。」說著他比畫起來,用兩個大拇指鉤住嘴角,拉向耳根,使得臉上露出了皺褶,「絞架頂上安著一把刀,刀刃朝上,刀尖指向天空。他被吊死在四十英尺高的地方—— 一直吊在那兒,把泉水都給弄髒了。」

  聽的人都面面相覷。修路工用他那頂藍帽子揩了揩臉,在他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時,臉上冒出了汗珠。

  一陣憂鬱的沉默之後,雅克一號說道:「好!你做得對,說得也很實在。現在,你可不可以到門外去等我們一會兒?」

  「好的。」修路工回答說。於是德發日陪他走到樓梯口,讓他坐在那兒等著,自己又回到閣樓。

  待德發日回到閣樓時,那三個人已經站起身來,頭湊在一起。

  「你們說怎麼樣,雅克?」雅克一號問道,「要記下嗎?」

  「記下,作為消滅的對象。」德發日回答。

  「好極了!」那個一副渴望神色的人嗓音嘶啞地說道。

  「府邸和全家人?」雅克一號問道。

  「府邸和全家人,」德發日回答,「徹底消滅。」

  那個一副渴望神色的人欣喜若狂地再次用嘶啞的嗓音說:「好極了!」說完又開始咬起另一隻手指來。

  「你有把握?」雅克二號問德發日,「咱們這種記錄方法不會出差錯?當然,這種方法很保險,除了咱們自己,誰也破譯不了。可咱們自己是不是總能解釋出來呢?——或許我得說,她是不是總能解釋出來呢?」

  「雅克,」德發日挺直身子答道,「我太太哪怕憑記憶,記事也能做到一字不漏—— 一筆一畫都錯不了。現在,她用自己創造的針法和符號,把要記的事全都編織下來,這就像青天白日般一清二楚。相信她吧,要想從德發日太太的記事織物上抹去名字和罪行,比一個最膽小的懦夫想要自殺還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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