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本分的生意人
2024-10-03 18:52:17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傑里·克倫徹先生坐在弗利特街他那張凳子上,身旁站著他淘氣的兒子。可是眼下這個季節行人稀少,總的說來,他的生意十分清淡,因而使他心中大生疑竇:他太太一定又跪下來「搞那一套」了。正在這時,沿弗利特街從東向西湧來一股不同尋常的人流,引起了他的注意。克倫徹先生朝那個方向望去,發現那是一支送葬的隊伍。
「小傑里,」克倫徹先生扭頭對兒子說,「是埋死人的。」
「好哇,爸!」小傑里叫了起來。
這小子的歡呼聲,意味深長,頗為神秘,老的聽了大為惱火,逮住機會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這是哪門子事?你號什麼?你想對你爹幹嗎,小兔崽子?你這小子對我越來越不像話了!」克倫徹先生朝兒子打量著罵道,「還要叫好哩!別讓我再聽到你亂號了,要不你還得吃耳光,聽到沒有?」
「我沒幹什麼壞事。」小傑里摸著臉蛋分辯道。
「那你就住嘴,」克倫徹先生說,「我不想聽你所謂的幹壞事沒幹壞事。站到凳子上去,看看那幫人。」
兒子照辦了。這時,人群已經走了過來。他們圍著一輛黑色的柩車和一輛黑色的送葬馬車叫著,噓著。送葬馬車裡只坐著一個送葬的人,他一身黑色的裝束,正符合送葬人的身份。可是周圍的情況卻不大妙,圍在馬車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嘲弄他,對他扮鬼臉,朝他亂喊叫:「嘿!密探!呸!密探!」還有許許多多沒法複述的恨之入骨的叫罵。
出殯對於克倫徹先生一向具有特別的吸引力,每當有送葬的隊伍從台爾森銀行門前經過,他的全部感官就會被動員起來,人變得非常興奮。因此,這隊非同尋常、有那麼多人圍著的送葬隊伍,自然更讓他激動不已。他看到第一個迎面跑過來的人,就急忙問道:
「怎麼啦,老兄?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那人說,「是密探!哼!呸!密探!」
他又問另一個人:「那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那人說著,用雙手攏住自己的嘴,激動地大聲喊道,「是密探!哼!呸!呸!密——探!」
終於,來了個比較知情的人,他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從這人的口中了解到,這是給一個叫羅傑·克萊的人送葬。
「他是個密探?」克倫徹先生問道。
「老貝利的密探,」那知情人回答,「哼!噓!呸!老貝利的密——探!」
「哎,真的!」傑里想起了他旁聽過的那次審判,驚呼起來,「我見過他,他死了?」
「死得硬邦邦的了,」那人說,「確實死了。把他們拖出來!呸,密探!把他們拖出來!呸,密探!」
大夥正好不知怎麼辦,這個主意馬上就被採納了。於是大家來了勁,鬧哄哄地一再大聲嚷著要把他們拖出來,拖出來,緊緊圍住那兩輛車子,逼得它們只好停了下來。大夥打開馬車的門,揪出那個送葬的人,他一下落到了人群之中。可是那人十分機靈,很會利用時機,一眨眼工夫就甩掉斗篷、帽子、長長的帽帶、白手帕以及其他象徵悲哀的東西,打從路邊的一條小巷溜走了。
眾人把這些東西撕得粉碎,興高采烈地把它們扔了一地。就在這時,有位更有天才的人提出了另一個主意,提議大家乾脆湊熱鬧把柩車送到墓地。此時人們正好需要一個切實可行的具體建議,自然也就歡呼著採納了這一主張。於是送葬馬車裡里外外立刻擠滿了人,裡面坐了八個,外面站了十幾個,許多人甚至攀到了柩車頂上,想方設法趴在上面。傑里·克倫徹先生也是首批志願送葬者之一,他擠上馬車,坐在最靠里的一個角落裡,非常謙遜地藏起了他那顆鐵蒺藜似的腦袋,不讓台爾森銀行的人看見。
就這樣,這群烏合之眾一路上灌著啤酒,抽著菸斗,又嚷又唱,假作悲傷地向前走著,途中不斷有新人加入,所有店鋪聞風都紛紛關上了店門。他們的目的地是野外的聖潘克拉斯老教堂[30]。隊伍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一起都擁進了墓地,最後總算照他們自己的方式完成死者羅傑·克萊的安葬儀式,於是大夥都感到心滿意足。
克倫徹先生留在了墓地,和殯儀館的人交談,向他們表示慰問。這地方對他有一種安撫和鎮靜的作用。從附近的一家酒店裡,他弄來一隻菸斗抽著。他站在墓地的圍欄旁,往裡打量著,仔細地琢磨著這個地方。
「傑里,」克倫徹先生和往常一樣,自言自語地說,「那天你還見過這個克萊,你親眼看見他那麼年紀輕輕,好模好樣的。」
他抽完了那袋煙,又待在那兒琢磨了一會,然後就轉身往回走,以便在台爾森銀行關門前再在自己的崗位上露露面。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對人生無常的思慮傷了肝脾,還是因為他的健康狀況原來就不好,或者是因為他想對一位知名人物表示一點敬意,總之說不清是什麼原因,他在回去的路上到他的醫藥顧問—— 一位著名的外科醫生——那裡做了一次短暫的拜訪。
這天晚上,小傑里被打發上床,他媽也得到同樣命令,遵命去睡了。克倫徹先生獨自抽著煙,消磨了大半夜,直到將近一點鐘時,才開始行動,外出「釣魚」。在這鬼魅出沒的時刻,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從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一隻鎖著的柜子,從裡面拿出一隻口袋,一根大小適中的撬棍,一條繩子,一根鐵鏈,還有別的這類「漁具」。他很熟練地把這些東西隨身藏好,以挑釁的目光朝他太太瞥了一眼,然後熄了燈,走出家門。
小傑里剛才上床時只是裝作脫了衣服。沒過多久,他也尾隨著他爸出門了。他在黑暗中悄悄摸出房門,跟著下了樓,來到院子裡。隨後,又跟著來到街上。他一點也不擔心回來時會遇到麻煩,因為這幢樓里住滿了房客,大門整夜都虛掩著。
小傑里被一種雄心壯志所驅使,決心要探清他父親那份本分職業的技術和訣竅。就像他那兩隻挨得很近的眼睛,他緊貼著沿街的房屋、院牆、門廊,始終盯著他可敬的父親,朝前跟去。可敬的父親往北走了沒多遠,就同另一位伊薩克·沃爾頓[31]的信徒會合,一起往前行進。
開始,他們一直躲避著搖曳閃爍的街燈和睡眼惺忪的守夜人,這樣走了約莫半個小時,來到了郊外一條荒僻的大路上。在這兒,又有一個人加入進來——他的出現是那麼悄無聲息,要是小傑里迷信的話,真會以為那第二位門徒是突然幻化出來的哩。
三個人繼續朝前趕路,小傑里也緊跟著往前走去。最後,前邊三人在路旁的一道高高的土堤下停了下來,土堤頂上有一堵低矮的磚牆,上面裝有鐵柵欄。三個人在土堤和磚牆的陰影下離開大路,拐進一條死胡同——胡同的一邊有一堵八到十英尺高的圍牆。小傑里蹲在一個角落裡,偷偷朝胡同里望去,在朦朧的月色下,他清晰地看到了他那可敬的父親的身影,只見他正敏捷地爬上一扇鐵門。他很快就翻進去了,接著第二個也翻了進去,然後是第三個。他們都悄無聲息地跳到門內的地上,在那兒就地伏了一會——大概是在側耳傾聽,然後手腳並用地朝前爬去。
現在輪到小傑里朝鐵門靠近了,他屏息凝神地走到了門邊。又在一個角落裡蹲下來往裡看。只見三個人正在茂密的草叢中爬行。塊塊林立的墓碑——原來他們是在一片很大的教堂墓地里——看上去像披著白衣的鬼魂,而那教堂的鐘樓,就像一個大得可怕的巨鬼。他們爬了沒多遠,就站起身來。接著他們開始了。
開始,他們用鐵鍬挖。不久,他那位尊敬的父親就改用一種像大螺絲錐似的工具。無論用什麼工具,他們都幹得很起勁,一直干到教堂的大鐘突然響了起來,把小傑里嚇得撒腿轉身就跑,嚇得頭髮和他父親的一樣根根豎起。
可是,長期以來,一直想弄清這事真相的心情,不僅使小傑里止住了腳步,還把他拖回到剛才蹲著的地方。當他再次來到鐵門邊偷看時,發現他們還在那兒堅持不懈地挖著,不過現在好像已經挖到什麼了。在他們挖開的坑裡,傳來打鑽聲和抱怨聲。他們彎下身子使勁向上拉著,下面的東西好像很重。那重傢伙終於一點一點地拉上來了,拉到了地面。小傑里已經猜到那是什麼東西,可是一旦真的見了,而且看見他那可敬的父親正準備撬開它時,直嚇得魂飛魄散,急忙拔腿就逃,一口氣跑了一兩英里地,因為他畢竟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
第二天早上,小傑里胳臂底下夾著那張凳子,跟在他父親身旁,走在陽光燦爛、熙熙攘攘的弗利特大街上。
「爸,」走著走著,小傑里突然問道,他留神和父親保持著一定距離,還用那張凳子隔在兩人之間,「什麼叫盜屍人?」
「唔,這個嘛,」克倫徹先生一邊走一邊支吾著,他摘掉帽子,讓那一頭鐵蒺藜隨意豎起,「那是個買賣人。」
「他賣什麼貨呢,爸?」機靈的小傑里又問道。
「他的貨嘛,」克倫徹想了一下,答道,「跟科學有關係。」
「是人的屍體,是不是,爸?」小傑里越問越起勁。
「大概是這類東西吧。」克倫徹先生回答。
「啊,爸,等長大了,我也要做個盜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