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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侯爵老爺在城裡

2024-10-03 18:51:52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宮廷里一位有權有勢的大人,每兩星期在他豪華的府邸里舉行一次接待賓客的盛會。此刻,大人正待在他的內室里。對外面屋子裡那一大群崇拜者來說,這間內室是神殿中的神殿,聖堂中的聖堂。大人準備喝巧克力了。大人能夠毫不費勁地吞下許多吃的東西,因而有些對他不滿的人尖刻地認為,他是在以相當快的速度吞食著法蘭西;不過,他早晨喝的這杯巧克力,除了廚子,如若沒有四個壯漢相幫,那是無論如何也灌不進他的嗓子眼裡去的。

  是的,要把那不勝榮幸的巧克力送入大人口中,得用四個壯漢。這四條漢子渾身上下都裝飾得金光燦爛,他們的那個頭兒,也遵照大人提倡的豪華派頭,認為衣袋裡若是少於兩隻金表,就會活不下去。第一個壯漢侍從先把盛有巧克力的壺捧到大人跟前;第二個用他隨身帶來的專用小勺子調攪巧克力,使之起泡沫;第三個獻上那備受恩寵的餐巾;第四個(就是有兩隻金表的那位)則把巧克力從壺裡倒出來。在大人看來,這些侍候他喝巧克力的侍從是一個也不能少的,否則他就不能在這令人羨慕的天下雄踞高位。要是他喝巧克力時只有三個人侍候,這種不成體統的場面會令他的家徽沾上深深的污點;如果是兩個人侍候,那他就得一命嗚呼了。

  大人終於卸下了那四條漢子的重負,喝下了他的巧克力,然後下令敞開了那聖堂中之聖堂的大門,緩步踱了出來。應聲前迎的人,是何等的俯身低首,何等的卑躬屈膝,何等的阿諛奉承,何等的奴顏婢膝,何等的寡廉鮮恥!全身心都在頂禮膜拜,哪裡還有餘力來禮拜上帝呢——大人的崇拜者們從來不敬奉上帝,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

  在這兒投之一諾,在那兒賜之一笑,一會兒對一個走運的奴才低語一聲,一會兒對另一個奴才揮一下手,大人和藹可親地穿過他的一間間屋子,一直走到邊遠的「真理的周緣」。然後大人又轉身往回走,預定時間一到,就由那些巧克力神將把他關進他的聖堂,從此便不再露面了。

  

  戲演完了,大氣中振起的輕風完全變成了一陣小小的風暴,那些珍貴的小鈴鐺一路響著下樓去了。眾人中頃刻之間就只剩下了一個人,他腋下夾著帽子,手中拿著鼻煙盒,慢慢從兩邊嵌滿鏡子的過道里走了出去。

  「我要讓你——」這人在最後一道門邊站住,轉身朝那間聖堂說,「見鬼去!」

  說完,他就像拂袖而去似的抖掉手指上的鼻煙,隨後安然走下樓去。

  他約莫六十多歲,衣著華麗,神態高傲,臉像一副做得非常精緻的假面具。這張臉蒼白得幾乎透明,五官的線條分明,面部表情呆板。鼻子的模樣很美,只是在鼻孔上方稍微有點凹陷。這兩個凹陷處或者說肉窩,是這張臉上唯一能顯露出微小變化的地方。它們有時會不斷地變換顏色,偶爾還像因輕微的抽搐弄得一張一縮,於是整個臉膛就現出一種背信棄義、陰險兇殘的神情。細看起來,這種表情是因嘴和眼眶的輪廓線造成的,它們過於平直,也太細淺了。不過總的說來,這張臉還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

  長著這樣一張臉的人走下樓梯,來到院子裡,登上馬車疾馳而去。招待會上和他談話的人不多,他獨自一人站在一旁,大人對他的態度也頗為冷淡。而此刻,當他看到那些尋常百姓在他的馬車前紛紛逃避,有的險些被馬撞倒時,他心中頗感愜意。

  馬車瘋狂地吱嘎響著,在街道上橫衝直撞,掠過街角。像這般毫無人性、恣意妄為的行徑,在今天看來是難以想像的。婦女們在它前面厲聲尖叫,男人們緊靠在一起,急忙把孩子拉到一邊。終於,當馬車猛衝到一個噴泉旁邊的拐角時,一個車輪突然令人毛骨悚然地微微顛了一下,許多人發出狂喊,馬匹驚跳了起來,高高抬起了前腿。

  要不是馬匹受了驚,馬車本來是有可能不會停下來的。這類馬車常常是在軋傷人後揚長而去。為什麼不呢?可是受驚的跟班已急忙跳下了車,而且已有二十來只手抓住了韁繩。

  「出什麼事了?」老爺神態自若地朝車外看了看,問道。

  一個戴睡帽的高大漢子從馬蹄下抱起一捆東西,放到噴泉的基座上,他匍匐在爛泥污水裡,趴在那捆東西上面,像只野獸似的大聲號叫著。

  「對不住,侯爵老爺!」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畢恭畢敬地說,「那是個孩子!」

  「他為什麼號得那麼難聽?是他的孩子嗎?」

  「對不住,侯爵老爺——真可憐——是他的孩子。」

  噴泉離馬車還有一點距離,因為這兒的街旁邊是一塊大約十碼或十二碼見方的空地。當那個身材高大的漢子突然從地上爬起,朝馬車奔過來時,侯爵老爺連忙用手握住了劍柄。

  「軋死了!」那人用狂亂絕望的聲音高喊著,兩隻胳臂高舉在頭頂,兩眼瞪著侯爵,「死了!死了!」

  人們圍攏過來,看著侯爵老爺。從這許許多多盯著他看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只有戒備和焦慮的神情,並沒有明顯的威脅或憤怒。人們也沒有說一句話,在開頭的那一聲喊叫之後,他們就沉默了,現在依然如此。剛才說話的那個恭順的男人,語氣呆板柔順,畢恭畢敬到了極點。侯爵老爺朝他們大夥掃了一眼,仿佛他們只不過是一群從洞裡出來的老鼠。

  他掏出了錢袋。

  「我真不明白,」他說道,「你們這班人怎麼連自己和自己的小孩都管不住。你們當中總是有人來擋我的道。我還不知道你們把我的馬弄出什麼傷來沒有哩!喏,把這給他!」

  他扔了一個金幣在地上,讓跟班去撿,所有的頭都向前探著,因而所有的眼睛都看到金幣落在地上。那個高大漢子又用撕裂人心的聲音狂喊道:「死了!」

  眾人讓開路,一個男人急步走上前來,抓住了大漢。那痛苦不堪的人一頭撲倒在他的肩上,抽泣、號叫不止,一面用手指著噴泉,那兒有幾個女人正俯身照看那捆一動不動的東西,在他周圍輕輕地走動。她們也像男人一樣,個個默不作聲。

  「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那剛剛趕到的人說,「要像個堅強的男子漢,我的加斯帕!可憐的小東西這麼死了,倒比活著強。他沒受一點罪一下子就死去了。他活著時像這樣痛快過一個鐘點嗎?」

  「哦,你倒是個哲學家哩!」侯爵微笑著說,「你叫什麼名字?」

  「人家叫我德發日。」

  「做什麼的?」

  「賣酒的,侯爵老爺。」

  「拿去吧,哲學家兼賣酒的,」侯爵老爺說著,又扔出了一個金幣,「愛怎麼花就怎麼花吧。那些馬怎麼樣,沒傷著嗎?」

  侯爵老爺不屑再去搭理那幫人,往座位上一靠,準備繼續上路,那神氣就像是一個偶爾失手打破一件尋常物件的紳士,他已賠了錢,而且他是不在乎花錢的。車輪剛開始轉動,一個金幣突然飛進了他的馬車,噹啷一聲滾落在車內的地板上,擾亂了他的安寧。

  「停下!」侯爵老爺喝道,「勒住馬!是誰扔的?」

  他朝剛才德發日站著的地方望去,只見那個不幸的父親臉朝下趴在石鋪路面上,站在他旁邊的是一個黝黑粗壯的女人,正在編織。

  「你們這班狗東西!」侯爵語調平靜地說,而且除了鼻子上那兩個肉窩之外,臉色一點也沒有變,「我真樂意把你們一個個都軋死,把你們從世界上消滅乾淨。要是我知道是哪個渾蛋往我車裡扔東西,要是離我的車子又不遠,我一定要讓他在我的車輪下碾得粉碎。」

  這些平民百姓就是在這樣的淫威下過日子的。多年來的慘苦經歷告訴他們,這種人能夠憑藉法律手段,乃至超出法律的手段,對他們做出怎樣的事來。因而,他們一言不發,手一動不動,連眼睛也沒有抬起來。男人中,一個也沒有。可是女人中,那個站著編織的女人,卻堅定地抬起頭,直盯著侯爵的臉。為這種事和她計較,有失他的尊嚴,侯爵只是用輕蔑的目光掃了她和所有那幫老鼠一眼,便又靠回他的座位,下令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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