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成百的人
2024-10-03 18:51:49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馬奈特醫生幽靜的寓所,坐落在離索霍廣場不遠的一個寧靜的街角。打從那樁叛國案的審判之後,時間的洪流已奔騰了整整四個月,夾帶著人們對那案件的興趣和記憶,遠遠地流向了大海。在一個晴朗的星期天的下午,賈維斯·洛瑞先生離開他居住的克拉肯韋爾區,沿著陽光明媚的大街,步行前去和馬奈特醫生共進晚餐。在業務上幾經交往之後,洛瑞先生成了這位醫生的朋友,而那幽靜的街角,也就成了他生活中光明溫暖的處所。
「馬奈特醫生在家嗎?」
「等會兒就回來。」
「露西小姐在家嗎?」
「等會兒就回來。」
「普羅斯小姐在家嗎?」
「可能在家。」侍女吃不准普羅斯小姐的意思會是什麼,到底是承認在家呢,還是否認。
「我是老熟人了,」洛瑞先生說,「我自己上樓去吧。」
樓上和樓下一樣,都有三間房,房門全敞開著,使得空氣可以自由流通。洛瑞先生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滿面含笑,注意到周圍所有的東西,都有著引人想像的樣子。第一個房間最好,裡面有露西的鳥兒、花兒、書籍、書桌、做女紅用的工作檯和一盒水彩;第二個房間是醫生的診療室兼飯廳;第三個房間是醫生的臥室,院子裡的那株梧桐樹,在裡面投下了時時變幻的斑駁樹影。在一個屋角,擺著那張已經廢棄不用的鞋匠凳子和工具箱,就像擺在巴黎近郊聖安東尼區酒店旁邊那幢陰暗房子的五層樓上時一樣。
「真奇怪,」洛瑞先生瞧著,停住了腳步說,「他還保存著這些會讓他難受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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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使他大吃一驚。
發問的是普羅斯小姐,就是那個從頭到腳一身紅,手勁很大的粗魯女人,他第一次認識她是在多佛的皇家喬治旅館,打那以後,他們間的關係已有所改善。
「你好嗎?」女士接著厲聲問道——卻又像是要表示她對他並無惡意。
「我很好,謝謝,」洛瑞先生溫順地答道,「你好嗎?」
普羅斯小姐答道:「我心裡煩透了。」
「我可以問問是什麼原因嗎?」
「我不願讓那些配不上我的小寶貝的人,成打成打地跑到這兒來追求她。」
「有成打成打的人來追求?」
「成百成百的人。」普羅斯小姐說。
這位女士的特點是,你越是對她的說法懷疑,她就越要誇張。
「我的天哪!」洛瑞先生說,這是他能想出的最最保險的話了。
「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只有一個人配得上我的小寶貝,」普羅斯小姐說,「那就是我的弟弟所羅門,要是他在生活里不曾犯過錯誤的話。」
為此洛瑞先生再次問起普羅斯小姐的身世,結果得知她的弟弟所羅門是個毫無心肝的無賴。他颳走了她所有的一切去搞投機,弄得她一貧如洗,他卻一點也沒有悔恨內疚之心,丟下她顧自跑了。普羅斯小姐對所羅門依然堅信不疑(這樁小小的過失,只使她對他的信心略打折扣),這在洛瑞先生看來是件極不簡單的事,增加了他對她的好感。
「他們來了!」普羅斯小姐說著站起身來,打斷了這場談話,「現在我們這兒馬上就會有成百的人跟著來了!」
雖說普羅斯小姐粗魯,一身通紅,又帶些兇相,可是看上去倒挺有意思。當她的小寶貝來到樓上時,她幫她摘下帽子,用自己的手帕角兒撣了撣,吹去上面的灰塵,把她的斗篷折好,放到一邊,又伸手撫平她那頭濃密的金髮,那副得意的樣子,仿佛她自己是個最自負、最標緻的美人,這是在撫捋自己的頭髮。
晚餐的時候到了,仍不見有成百的人到來。
這天天氣悶熱,吃罷飯,露西提出應該到外面的梧桐樹下去喝酒,那樣他們就可以坐在露天中了。
說的那成百的人還是沒有出現。在他們坐在梧桐樹下的時候,達內先生來了,不過他是隻身一人。
醫生此時興致極好,看上去也格外年輕。在這種時候,他和露西就顯得特別相像。他倆並排坐著,他的胳臂搭在她的椅背上,她的頭倚在他的肩上,這時候找一找他們的相似之處是挺有意思的。
這天他說了許多話,談的話題很多,興致顯得特別高。「請問,馬奈特醫生,」當他們坐在梧桐樹下,偶然談到倫敦的古建築時,達內先生順口問道,「你仔細參觀過倫敦塔[22]嗎?」
「露西和我去過那兒,不過只是走馬觀花地看一看。我們看了覺得它很有趣,別的也就沒什麼了。」
「你總還記得,我也去過那兒,」達內先生雖因憤慨漲紅了臉,還是含笑說道,「是以另一種身份去的。那種身份沒有條件能讓我細看。不過我在那兒時,他們告訴過我一樁很奇怪的事。」
「什麼事呀?」露西問道。
「在進行部分改建時,工人們發現了一座古老的地牢,是多年以前建造的,早已廢棄不用了。地牢內牆的每塊石頭上,都有囚犯刻下的字跡——日期、姓名、怨訴和禱詞。在牆角的基石上,有個囚犯大概是在臨刑前刻下了他的遺言,一共是三個字母。這三個字母是顫抖的手用很簡陋的工具匆匆刻下的。起初,大家把這三個字母看成是D、I、C,後來經過仔細辨認,才看清最後一個字母原來是G。不論是憑文字記載還是憑口頭傳說,都沒有找到有囚犯的名字是用這三個字母開頭的。這究竟是誰的名字,猜來猜去都毫無結果。最後,有人想到這幾個字母並不是人名的縮寫,而是一個完整的字:Dig(挖)。於是大家就仔細地在刻有這個字的石頭下方尋找,終於在一塊石頭、一塊瓦片,或者別的什麼鋪地材料的碎片下面,找到了一些紙灰和一個小皮盒或皮夾子的灰燼。這位不知姓名的囚犯到底寫了些什麼,看來是永遠不會有人看到了,不過他確實寫了一些東西,並且把它藏了起來,不讓獄卒看到。」
「父親!」露西突然驚叫起來,「你不舒服了嗎!」
原來馬奈特醫生突然驚跳了起來,用手按著頭,他的模樣和神情讓大家都大吃一驚。
「不,親愛的,我沒什麼不舒服,是大滴的雨點落下來,嚇了我一跳。我們還是進屋去吧。」
喝茶的時間到了。普羅斯小姐在備茶時,還是不見有成百個人到來,只有卡頓先生踏著懶散的步子踱了進來,連他在內也不過只有兩個客人。
「還在掉雨點,又大又沉,可是稀稀拉拉,」馬奈特醫生說,「雨來得很慢。」
「但肯定要來的。」卡頓說。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人們在守候什麼時大多如此,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裡守候打閃的人,也總是這樣說話。
大街上,人們東奔西跑忙作一團,都想在暴風雨到來前找到躲雨的地方。這個能發出回聲的奇妙街角,響起了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但並沒有人走過。
「人聲鼎沸,卻又空無一人!」傾聽了一會後,達內說道。
「這不是挺有意思嗎,達內先生?」露西說道,「有時候,我整個晚上都坐在這兒,一直胡思亂想——不過今天晚上這麼漆黑肅穆,哪怕是一丁點兒愚蠢的遐想,都會使我顫抖——」
「讓我們也跟著顫抖吧,那我們就會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這對你們來說算不得什麼。我覺得這種突然出現的念頭只有對產生它的人來說是激動人心的。這只能意會,不可言傳。有時候,我整個晚上都獨自坐在這兒傾聽,到最後我覺得,這些聲音正是將要走進我們生活中來的所有腳步的回聲。」
「真要是那樣的話,有朝一日就會有一大堆人闖進我們的生活里來了。」西德尼·卡頓悶悶不樂地插了一句。
腳步聲一直不斷,而且變得越來越匆忙急促。這街角上,到處反覆迴蕩著腳步的回聲,有的仿佛就在窗下,有的仿佛近在屋內,有的來了,有的去了,有的中途停下,有的戛然而止;其實行人全在遠處的街角上,沒有一個近在眼前。
「這些腳步是註定要衝著我們大家來的呢,還是我們各有各的份呢,馬奈特小姐?」
「我不知道,達內先生。我跟你說過,這只不過是我的一種愚蠢的遐想,是你要我說出來的。我常常獨自一人沉溺在這種遐想中。我想像著,這些腳步聲屬於那些將要走進我的生活,乃至我父親生活中來的人。」
「讓他們進入我的生活吧!」卡頓說,「我可是從來不提什麼問題,也不訂什麼條件的。有一股巨大的人流正朝我們直撲過來,馬奈特小姐,我看見他們了!——借著這電光。」最後一句話,是在一道耀眼的電光閃過,照出他倚在窗口的身影后他加上的。
「我聽見他們來了!」一陣隆隆的雷聲過去,他又說道,「看,他們來了,迅猛、激烈、狂暴!」
他說的恰似猛衝直瀉、狂嘯怒吼的暴風雨。暴雨使他住了口,因為狂風暴雨中什麼話也聽不見了。隨著傾盆大雨,雷電交加;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大雨滂沱,一刻不停,真是一場令人難忘的大雷雨,直到半夜才雲散雨止,月亮升上天空。
當聖保羅教堂的大鐘透過清新的空氣敲響一點時,洛瑞先生才在腳穿高筒靴、打著燈籠的傑里護送下,動身回他在克拉肯韋爾的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