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鞋匠
2024-10-03 18:51:30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日安!」德發日先生俯視著那埋頭做鞋的白髮老人的頭說。
那頭抬了抬,仿佛從遠處傳來的一個非常微弱的聲音做了回答:
「日安!」
「哦,你還在一個勁兒地幹活?」
沉默了許久,那頭又抬了抬,那微弱的聲音又答道:「是的——我在幹活。」他那一對乾癟凹陷的眼睛朝問話人看了看,然後又低下頭去。
洛瑞先生悄悄走上前來,把姑娘留在了門邊。他在德發日身旁站了一兩分鐘,鞋匠抬頭看了看,他發現多了一個人,但並沒有表示驚訝,可是在他看著這個新出現的人時,卻不由自主地舉起一隻手,那哆嗦的手指伸到唇邊(他的嘴唇和指甲全都是鉛灰色的),隨後那隻手又落回到活計上,重新埋頭做起鞋來。那表情和動作,都只是剎那間的事。
「瞧,有人看你來了。」德發日先生說。
「你說什麼?」
「來客人了。」
鞋匠像先前那樣仰頭看了看,但是手沒有離開活計。
「我說,你能不能說說這是什麼鞋,好讓這位先生知道。」
「這是只女鞋,是年輕小姐走路穿的鞋。這是時新的式樣。我以前沒見過這種式樣。我手頭有個鞋樣。」他朝那隻鞋看了一眼,露出了一點倏忽即逝的得意神色。
「那麼做鞋人的名字呢?」德發日問。
「你是問我的名字嗎?」
「是的,我問你的名字。」
「北樓一百零五號。」
「就這個嗎?」
「北樓一百零五號。」
他發出一種疲憊的聲音,既非嘆息,也非呻吟,然後重又埋下頭去幹活,直到沉默被再次打破。
「你的職業不是鞋匠吧?」洛瑞先生目不轉睛盯著他問。
「我的職業不是鞋匠?是的,我的職業不是鞋匠。我——我是在這兒學的。我自己學的。我請求准許我——」
他又出神,竟達數分鐘之久。
「我請求准許我自學做鞋,費了很長時間,經過許多周折,才得到准許,打那以後,我就一直做鞋。」
「馬奈特先生,你一點也不記得我了嗎?」洛瑞先生問道。
鞋掉落在地上,他坐在那兒定睛注視著問話人。
「你認出他來了嗎,先生?」德發日悄聲問道。
「是的,不過只有一剎那。開始,我以為一點沒有希望,可是毫無疑問,有那麼一會兒,我確實看見了我過去十分熟悉的那張臉。噓!讓我們再往後退退。別說話!」
姑娘已從閣樓的牆邊走過來,走到他坐的凳子跟前。
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出一點聲音,她像個精靈,站在他的身旁;而他,則只顧埋頭幹活。
過了好半晌,他終於需要把手裡的工具換成鞋匠刀了。刀就在他身邊,但不是她站著的這邊。他拿起刀,正要重新埋頭幹活,突然看見了她裙子的下擺。他抬起眼睛,看到了她的臉。兩位站在一旁看著的人,急忙走上前去,可是她用手勢止住了他們。她一點也不怕他用刀子傷害她,不過他們兩人實在有些擔心。
他用嚇人的眼神注視著她,過了一會,囁嚅著像要說什麼,卻沒有發出聲來。他呼吸急促艱難,過了半晌,才聽見他說道:
「這是怎麼回事?」
滾滾熱淚流下了她的臉頰,她把自己的雙手放在唇上親了親,向他送去一個飛吻,然後把雙手抱在胸前,仿佛抱著他那受盡磨難的頭。
「你不是看守的女兒嗎?」
她嘆息著說了聲「不是」。
「你是誰?」
她生怕自己一時還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沒有作答,而是傍著他在凳子上坐了下來。他往一旁退避,可是她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胳臂上。這一來,他突然異常激動地一驚,一陣震顫通過他的全身。他輕輕放下刀子,坐在那兒凝視著她。
她把那長長的金色鬈髮匆匆撩到旁邊,讓它順著脖子披垂下來。他一點一點地伸過手去,托起她的頭髮看了又看。看著看著,又走了神,接著便深深嘆了口氣,重又埋頭干起活來。
沒過多久,姑娘放開了他的胳臂,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他疑疑惑惑地朝那手看了兩三次,似乎想要確定一下它是否真的在那兒,然後放下活計,伸手從胸前摸出一個用發黑的線拴著的小破布包,他小心翼翼地在膝頭打開小包,裡面包著一兩根長長的金色頭髮,那是他多年前在手指上繞好理順了的。
他又把她的頭髮拿在手中,仔細察看。「是一樣的。這怎麼可能!那是什麼時候!這是怎麼回事呢!」
那種專心致志的生動表情,重又回到了他的眉宇間,他似乎漸漸意識到她也長著這種頭髮了。他把她轉過身來對著亮光,仔細地朝她察看著。
「那天晚上,我被人叫出去時,她曾把頭靠在我的肩上——她生怕我走,可我毫不在乎——當他們把我關進北樓時,我在袖子上發現了這幾根頭髮。『把這幾根頭髮留給我吧!它們也許能使我的靈魂飛出,但絕不可能幫助我的肉體脫逃。』這就是當時我說的話,我記得清清楚楚。」
他的嘴唇反覆動了許多遍,才把這番話說了出來。不過他一旦找到了要說的話,那話也就連貫而來,雖然說得很慢。
「這是怎麼回事?——那是你嗎?」
他突然令人吃驚地抱住了她,兩位站在旁邊看著的人又嚇了一跳。可是她仍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讓他抱著,只是悄聲說道:「我求你們了,兩位好先生,請你們別過來,別說話,別動!」
「聽!」他大叫起來,「這是誰的聲音?」
他這樣叫喊時,雙手放開了她,舉向自己的蒼蒼白髮,發瘋似的揪扯著。待這陣發作停息,除了做鞋外,一切都又在他心中逝去了。他收拾起小布包,儘量在胸前拴得更牢;但他還在打量她,悽然地搖著頭。
「不,不,不,你太年輕,太漂亮了。不可能。看看我這個囚犯,已經成了什麼樣子。這雙手已不是她當年熟悉的那雙了,這張臉也不是她當年熟悉的那張了,這聲音也不是她當年聽熟的了。不,不。她——還有他——是在北樓的漫長歲月以前——那是多年以前了。你叫什麼名字呀,我溫柔的天使?」
看見他的語氣和態度溫和起來,女兒高興得在他面前跪了下來,雙手祈求似的放在他的胸前。
「啊,先生,你以後自然會知道我的名字,會知道誰是我的母親,誰是我的父親,以及為什麼我對他們那悲慘悽苦的命運竟會一無所知。可是現在我不能告訴你,也不能在這兒告訴你。此時此地,我能對你說的只有:求你撫摸我,祝福我。吻我,吻我呀!哦!親愛的,親愛的!」
他那頭冰涼陰冷的白髮和她的光輝燦爛的金髮混在一起了,金髮溫暖,照亮了他的白頭,仿佛是自由之光照遍了他的全身。
他倒在她懷裡,臉埋在她胸前;此情此景,如此感人肺腑,他曾經經受的奇冤大難,如此令人不寒而慄,使得那兩位在旁看著的人不由得掩住了臉。
好大一陣子,閣樓里寂靜無聲,他那急劇起伏的胸膛和不斷顫抖的軀體已經歸於平靜,這是暴風雨後必然到來的平靜——這是人性的標記,那叫作「生命」的暴風雨,最後必將歸於寧靜和沉默——那兩人走上前來,把父女倆從地上扶起。原來,那位父親已經漸漸滑到地上,疲憊不堪、昏昏沉沉地躺在那兒。那位女兒也順勢躺下依偎著他,好讓父親的頭枕在她的胳臂上;她的頭髮披散在他的身上,替他遮住了亮光。
「要是不去驚動他,」當洛瑞先生連連擤了幾次鼻涕,俯下身來看他們的時候,她做了個手勢招呼他,「能立刻辦好離開巴黎的手續,那樣,就可以直接從這兒把他接走——」
「說得對,」德發日說道,他正跪著一面察看,一面傾聽,「總比留在這兒好。不管怎麼說,馬奈特先生都是及早離開法國為好。要不要我去雇一輛馬車和幾匹驛馬來?」
「這是業務,」洛瑞先生說,他又恢復了他那有條不紊的態度,「要是有業務上的事要辦,還是我去辦為好。」
「那你們就去吧,讓我們留在這兒。」馬奈特小姐催促說。
洛瑞先生和德發日都不大讚成這個辦法,主張他們兩人中留下一個。可是天快黑了,時間緊迫,不但要去找好馬車,還得辦妥旅行證件。最後,他倆只好匆匆忙忙分了分工,趕緊分頭去辦各項事情了。
隨後,夜幕漸漸降臨,女兒把頭枕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緊靠在父親身旁,守護著他。夜色愈來愈濃,他們倆都安安靜靜地躺著,直到一線燈光從牆縫中透了進來。
洛瑞先生和德發日先生已經做好旅行的一切準備,不僅帶來了旅行斗篷和別的衣著,還帶來了麵包、肉、酒和熱咖啡。德發日先生把這些吃的東西和拿著的燈放到鞋匠的板凳上(閣樓里除了僅有一張草墊鋪的小床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然後和洛瑞先生一起把囚徒喚醒,扶他站了起來。
門口沒有人群聚集,就連那麼多窗戶里也見不到一個人影;街上冷冷清清,異常寂靜,沒一個偶爾過往的行人。只能見到一個人,那是德發日太太——她靠在門柱上顧自編織著,什麼也沒有看。
囚犯已經坐進馬車,她的女兒也跟著進去了,可是洛瑞先生的腳剛踏上馬車踏板,就停了下來,鞋匠淒淒切切地要起他的製鞋工具和沒做完的鞋來了。德發日太太馬上朝她丈夫高喊,她去取來,說著邊編織邊穿過院子走進暗處。她很快就拿來了這些東西,遞進車裡——然後又立刻靠在門柱上編織,什麼也沒有看。
德發日先生爬到車夫的座位旁,說了句「去關卡」。車夫響亮地甩了一下鞭子,馬車就在暗淡搖曳的車燈燈光照耀下,轔轔地向前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