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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酒店

2024-10-03 18:51:26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一大桶酒掉落在街心,摔破了。在人們把它從大車上卸下來的時候,酒桶突然滾落下來,桶箍斷裂,木桶像胡桃殼似的四分五裂,剛好散落在酒店門前的石頭街道上。

  附近一帶的人,有的扔下活兒,有的不再閒逛,全都趕到出事地點喝酒來了。街道上鋪的石頭,七高八低,大小不一,稜角凸出,仿佛存心要把一切走上前來的人都弄殘廢似的。這些石頭把酒圈成了一個個小酒窪,照著酒窪的大小,周圍全都擠滿了數目不一的搶酒喝的人。這裡沒有排水溝,酒不會流走,可是不僅所有的酒都被吮干喝淨,連不少爛泥也一併帶走了,就像這條街上有了個清道夫似的。

  灑出的酒是紅葡萄酒,它染紅了巴黎近郊這個聖安東尼區[16]狹窄街道的地面,也染紅了許多雙手、許多張臉、許多赤腳、許多木鞋。一個滿嘴血紅的愛開玩笑的高大漢子,頭上搭一頂髒口袋似的睡帽,用手指蘸起和著泥的酒漿,在一堵牆上寫了個「血」字。

  這種酒灑滿街心的石頭,許多人被它染得血紅的時日,快要到來了。

  酒店老闆一眼看見了那正在牆上塗字的、愛開玩笑的高個子,隔街朝他喊了起來:

  「喂,我說加斯帕,你在那兒幹什麼呀?」

  那人意味深長地指了指他鬧著玩寫的字。

  「又在幹什麼?想進瘋人院嗎?」酒店老闆說著,穿過街去,抓起一把爛泥,把那個鬧著玩的字塗掉,「幹嗎寫在大街上?難道你就沒有別的地方好寫這種字了嗎?」

  酒店老闆三十來歲,粗脖子,像個雄赳赳的武夫。他一定火氣很旺,儘管天氣寒冷入骨,他仍未穿外衣,只把衣服搭在肩上。襯衫袖子高高卷到肘部,露出棕色的胳臂。一頭濃密捲曲的黑色短髮,沒戴帽子。他一身全都黝黑,眼睛很有神,而且兩眼之間間隔開闊。顯然,這是個意志堅強、決心堅定的人。

  他走進店裡時,他的妻子德發日太太正端坐在櫃檯後面。他太太年紀和他不相上下,身材粗壯,有一雙似乎什麼都不看卻什麼都不放過的眼睛,一隻大手上戴著沉甸甸的戒指,臉色鎮靜,相貌堅毅,舉止從容不迫。她面前擺著編織活,但沒有編織,而是捏著一支牙籤在剔牙。她用左手托著右肘,專心致志地剔著,丈夫進來時她沒有做聲,只是輕輕咳了一聲。這一聲咳嗽,加上她微微向上抬了抬那濃黑的眉毛,是暗示她丈夫好好注意店裡酒客的情況,因為就在他走到街對面去時,來了新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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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店老闆轉眼朝四周打量,最後,目光停留在角落裡坐著的一位年老紳士和一位年輕小姐身上。店堂里還有另外幾個顧客:兩個在玩紙牌,兩個在玩多米諾骨牌,三個站在櫃檯旁,慢吞吞地呷著杯子裡的那一點兒酒。當他走到櫃檯後面時,注意到那位老先生向那位小姐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這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他假裝沒看見這兩個陌生顧客,顧自跟站在櫃檯旁喝酒的三位顧客攀談起來。

  「怎麼樣,雅克[17]?」三人中的一個問德發日先生,「灑在地上的酒都喝光了嗎?」

  「喝得一滴不剩了,雅克。」德發日先生回答。

  待他們這樣互喚過這個名字後,正在用牙籤剔牙的德發日太太又輕輕地咳了一聲,微微地抬了抬眉毛。

  「這幫窮哥們,」三人中的第二個對德發日先生說,「是不大能嘗到酒味的,除了黑麵包和死亡,嘗不到別的味。是吧,雅克?」

  「是的,雅克。」德發日先生回答。

  在第二次這樣互喚這個名字時,德發日太太依舊泰然自若地在用牙籤剔牙,過後她又輕輕地咳了一聲,微微地抬了抬眉毛。

  三個人中的最後一個放下喝乾的酒杯,咂了咂嘴,開口說話了。

  「唉,越來越糟糕了!這幫窮哥們嘴裡嘗的儘是苦味,他們過的總是苦日子,雅克。我說得對不對,雅克?」

  「說得對,雅克。」德發日先生這樣回答。

  第三次這樣互喚過這個名字後,德發日太太把牙籤放到一邊,眉毛高高抬起,在座位上輕輕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行了!沒錯!」她丈夫嘟囔著說,「先生們,這是我太太。」

  三位顧客一齊向德發日太太脫帽致敬,把帽子拿在手中揮動了三下。

  「先生們,」她丈夫說,眼睛一直留神地注視著她,「日安,剛才我出去時,你們在打聽,說是想要看看那個帶家具的單人套間。它就在六樓,樓梯口在緊靠這裡左首的那個小院子裡,」說著他用手指了指,「就在我酒店的窗口旁邊。我這會兒想起來了,你們當中有一位去過那裡,他可以領路。先生們,再見。」

  他們付了酒錢,走了。德發日先生的眼睛一直留神著他那正在編織的妻子。這時,那位年老的紳士從角落裡走了過來,要求和他說句話。

  「遵命,先生。」德發日先生答應說,默默地跟他走到門邊。

  他們的交談非常簡短,但十分乾脆,老先生幾乎剛開口,德發日先生便大吃一驚,全神貫注地聽了起來。不到一分鐘,他就點點頭,走出門去。那位紳士接著對年輕小姐做了個手勢,也一齊跟了出去。德發日太太手指靈巧地飛快編織著,眉毛一動也不動,好像什麼也沒看見。

  賈維斯·洛瑞先生和馬奈特小姐,就這樣走出酒店,跟著德發日先生來到樓梯口,就是剛才他指點那另外三個人進去的地方。

  「樓很高,不大好上,最好慢點兒。」開始上樓梯時,德發日先生用嚴峻的聲調對洛瑞先生說。

  終於爬到了樓梯的盡頭,他們第三次停了下來。可要到那間閣樓,還得往上爬另一道更陡更窄的樓梯。

  他們慢慢地、輕輕地往上爬去。梯子很短,很快就到了頂上。由於這兒有個拐角,他們一眼就看見了三個人,他們都低著頭,緊湊在門邊,透過牆上的縫隙或窟窿,正聚精會神地在朝房裡張望。聽到腳步聲到了跟前,他們連忙轉過身來,直起腰,這才讓人看出,原來就是剛才在酒店裡喝酒的那三個人。

  「你們來得這麼突然,我把他們三個給忘了,」德發日先生解釋說,「好小子們,先離開一下,我們要在這兒辦點事。」

  三個人擦身而過,悄悄地下樓去了。

  這層樓看來沒有別的門了,等那三人一走,酒店老闆就徑直來到這扇門前。洛瑞先生略帶怒意地低聲問他:

  「你把馬奈特先生當作展覽品了?」

  「你看見了,我只讓經過選擇的少數人看。」

  「這樣做合適嗎?」

  「我想是合適的。」

  「這少數的是什麼人?你是怎麼選擇的?」

  「我選的是真正的人,和我同名的人——我叫雅克——讓他們看看,對他們有好處。行了,你是英國人,那是另一碼事。請你們在這兒稍等一會兒。」

  門在他手下慢慢地朝里打開了,他朝房裡看了看,說了句什麼。一個微弱的聲音回答了句什麼,兩人都只說了一兩個詞。

  領路人打手勢叫他們快進房間,然後拔出鑰匙,關上門,從裡面把門鎖上,再拔出鑰匙,拿在手中。所有這些他都做得有條不紊,還儘量把聲音弄得又響又刺耳。末了,他以均勻的步伐走過房間,走到窗口旁邊。他在窗前停下,轉過臉來。

  這間閣樓,原本是用來堆放木柴之類東西的,又黑又暗。因為那個老虎窗式的窗戶,其實是開在屋頂的一個門,外面裝著一個小吊車,用來從街上往裡吊東西。窗口沒安玻璃,而是像法國房子那樣,有兩扇中間關閉的門。為了禦寒,一扇門緊緊關著,另一扇也只開著一條縫。因此,透進來的光線很少,剛進來的時候,簡直什麼也看不清。只有長年累月對此習慣了,才能使人具有在這種昏暗光線下干細活的本領。此時,在這間閣樓上,的確有一個人在干細活兒。酒店老闆站在窗前看著他。這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背朝著門,臉對著窗,坐在一張矮凳上,向前躬著腰,正在忙著做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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