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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準備

2024-10-03 18:51:23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宋兆霖 譯

  郵車終於在午前平安抵達多佛,皇家喬治旅館的茶房頭兒照例走上前來,打開車門。他做得畢恭畢敬,因為在這樣的隆冬季節,坐郵車從倫敦來這兒,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應該向敢於冒險的旅客道賀致敬。

  這時候,只有一位敢於冒險的旅客留下來接受道賀致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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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上午,餐室里除了這位身穿棕色衣服的紳士外,沒有別的人。

  洛瑞先生端坐在那兒,他其實是睡著了,早餐送到時才把他驚醒。他一面往桌邊挪一挪椅子,一面對茶房說:

  「請你們給一位年輕小姐準備一個房間,她今天隨時會來。她要是打聽賈維斯·洛瑞先生,或者只是打聽一位台爾森銀行來的先生,請你就通知我。」

  「是,先生。是倫敦的台爾森銀行嗎,先生?」

  「是的。」

  這一天,有時候天氣晴朗得可以看見法國海岸,可是到了下午,又變得霧氣重重,洛瑞先生的頭腦似乎也變得昏昏然了。天黑以後,他坐在餐室的壁爐前,像早上等早餐那樣,等待著送晚餐來。他神志昏昏地忙著在那火紅的煤塊中挖呀,挖呀,挖個不停。

  洛瑞先生閒坐了好半天,就在他像個氣色很好的老先生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倒出最後一杯酒時,狹窄的街道上傳來了一陣車輪聲,接著便轆轆地響進了旅館的院子。

  他放下這杯還沒沾唇的酒,說:「是小姐來了。」

  頃刻間,茶房進來報告,倫敦來的馬奈特小姐到了,很想見台爾森銀行來的先生。

  「這麼快?」

  馬奈特小姐已在路上吃過點心,現在什麼也不想吃。要是先生樂意而且方便的話,她很想馬上就見台爾森銀行來的先生。

  台爾森銀行來的這位先生二話沒說,硬著頭皮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理了理雙鬢上那古怪小巧的亞麻色假髮,跟著茶房走進了馬奈特小姐的房間。

  「先生,昨天我收到台爾森銀行的一封信,告訴我一些消息——是有關我那可憐的父親留下的一點財產的事,我從沒見過他——他去世已經很久了——提出說我有必要去一趟巴黎,找銀行的一位先生接洽,他是專為這件事去巴黎的。」

  「就是我。」

  「我也是這樣想的,先生。」

  「我很榮幸,」洛瑞先生說,「能夠接受這一重託。我將更加樂意地完成這一重託。」

  「我十分感激,先生,衷心感激。銀行方面告訴我說,這位先生會對我解釋這件事的詳細情況,而且說我一定要在思想上做好準備,因為情況是非常出人意料的。我現在已經做好了最充分的準備,當然,我也急於想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當然,」洛瑞先生說,「是的,我……」

  他沉默了一會,又理了理耳朵邊捲曲的亞麻色假髮,接著說道:

  「馬奈特小姐,我是一個生意人,我要完成的是一樁生意上的任務。如蒙許可,小姐,我將給你講一講我們一位客戶的故事。」

  「故事!」

  他似乎有意搞錯了她所重複的這個字眼,匆匆回答說:「是的,客戶,在銀行業務上,我們把和我們有來往的人通稱為客戶。他是一位法國紳士,一位從事科學的紳士,一位很有成就的人—— 一位醫生。」

  「是博韋[14]人吧?」

  「呃,是的,是博韋人。像你父親馬奈特先生一樣,這位先生是博韋人。也像你父親馬奈特先生一樣,這位先生在巴黎很有名。我有幸在那兒認識了他。我們的關係純屬生意上的往來,不過關係很密切。當時我在我們的法國分行,我在那兒已經——哦!工作二十年了。」

  「當時——我是不是可以問一問,那是什麼時候,先生?」

  「我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小姐。他娶了一位英國太太——我是他的財產受託管理人之一。他的財產事務,像許多別的法國紳士和法國家庭一樣,完全交託給台爾森銀行經辦。同樣,我現在是,或者說我一直是我們許多客戶這樣或那樣的受託人。總之,我沒有感情,我只是一架機器。讓我們言歸正傳……」

  「先生,我想起來,」年輕小姐那獨特的皺起的前額,一直非常急切地對著他,「我父親去世後僅兩年,我母親也去世了,我成了一個孤兒,是你把我帶到英國來的。我幾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你。」

  洛瑞先生握住那信賴地朝他伸過來的略顯羞怯的小手,鄭重地把他舉到自己唇邊,然後又把這位年輕小姐徑直領回她的座位。

  「我剛才說的,這都是你那令人惋惜的父親的故事。下面要說的就不一樣了。假如你父親死的時候並沒有真死——別害怕,你怎麼嚇了一大跳?」

  她確實嚇了一大跳,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

  「請求你,」洛瑞先生用安慰的口氣說,從椅背上抽回左手,放到小姐劇烈顫抖的手指上,「請求你別激動——這只是一樁生意上的事。像我剛才說的——」

  她的神態使得他如此不安,他住了口,猶豫了一會兒,才又重新往下說:

  「像我剛才說的,假如馬奈特先生沒有死;假如他是突然無聲無息地失蹤了;假如他是遭人綁架了;假如別人雖然沒法找到他,卻不難猜出他落到什麼可怕的地方;假如在他本國有個可以行使極大特權的仇人,那種特權,就我當年所知,就連海峽那邊最膽大的人,也不敢悄聲議論;例如,填上一份空白的密札[15],就可以把任何人無限期地關在監牢里;假如他的妻子乞求國王、王后、宮廷、教會告知一點他的消息,那全是徒勞——那麼,你父親的身世,就跟這位不幸的先生——這位博韋的醫生一樣了。」

  「我求你再多告訴我一些,先生。」

  「好的,我這就講,你受得了嗎?」

  「我什麼都受得了,只要你別像現在這樣把我弄得疑惑不定。」

  「你說話神態鎮靜,你——是很鎮靜的。這就好!」(儘管她的神態顯得並不像他說的那麼滿意) 「假如這位醫生的妻子雖說膽識過人,勇氣可嘉,但在他的孩子出生前因此事遭受了極大的痛苦——」

  「這小孩是個女兒吧,先生?」

  「是個女兒。小姐,假如這位可憐的太太,在她的孩子出生前遭受了極大的折磨,使得她決心不讓這可憐的孩子再經受她飽嘗過的痛苦,便想方設法要她相信她的父親已經死了——別,別跪下!老天爺,為什麼你要對我下跪?」

  「因為你講了真情。啊,親愛的好心善良的先生,因為你講了真情!」

  他把她輕輕扶了起來,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要求,只是靜靜地坐著,那雙一直緊緊抓住他手腕的小手,已經不再像原來那樣顫抖了。這一來,就讓賈維斯·洛瑞先生重又定下心來。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拿出勇氣來!來辦事情!你面前還有許多意義重大的事等著你去辦哩。馬奈特小姐,你的母親是這樣安排你的前程的。她一直到死——我認為她是因心碎而死的——始終都沒有放棄尋找你父親,卻一無所獲。她去世時,你才兩歲,她盼望你長得健康美麗,生活得快樂幸福,不讓你的生活蒙上烏雲,不讓你擔驚受怕,懸著一顆心,不知道父親究竟在獄中耗盡心力,還是仍在那兒挨著漫長的歲月。」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以羨慕愛憐的心情,俯視著小姐那頭飄垂的金髮。

  「要知道,你的父母並沒有多少財產,所有一切全都留給你母親和你了。在金錢或其他財產方面,到現在為止,沒有什麼新的發現,不過……」

  他感到手腕被抓得更緊了,就沒有再說下去。

  「不過他已經——已經被找到了。他還活著。大大變了樣,可能都快不成人樣了,儘管我們抱著樂觀的希望。人總算還活著。你父親已經被送到巴黎一個先前的老僕人家裡,所以我們現在就要去那兒。我呢,去認明他,只要我能做到;你呢,去使他恢復生活、情愛、責任、休息和安樂。」

  一陣戰慄傳遍她的全身,而且從她身上傳到了他身上。

  洛瑞先生默不作聲地撫摸著她的手。「好啦,好啦,好啦!你看,現在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你了。你再走一程海路,一程陸路,你很快就能到達他本人的身邊了。」

  「只有一件事還得提醒你,」洛瑞先生加重了語氣,想要促使她引起注意,「找到他的時候,他已改用另一個名字,他自己原來的名字,早就被人遺忘或者早就隱瞞下了。最好是不管在什麼地方,不論用什麼方式,都不要提起這件事,而且無論如何得馬上把他轉移出法國。這完全是一項秘密服務項目。我所有的證件、帳目、備忘錄,全都包羅在『復活』這個詞裡了;這可以表示任何意思。可是怎麼啦?你一點也沒留神聽!馬奈特小姐!」

  她一動不動,悄無聲息,完全失去了知覺。

  一個模樣粗野的女人,搶在僕役的前面跑進了房間。她當機立斷,用她壯實有力的手,當胸一掌,把洛瑞先生推到最近的牆上,從而迅速地解決了他從那可憐的年輕小姐手中脫身的問題。

  「嘿,瞧你們這幫人!」這女人衝著僕役們咆哮起來,「還不趕快去拿東西來!站在那兒盯著我幹嗎?我有什麼好看的呢?你們要是還不快去把嗅鹽、冷水和醋拿來,我要叫你們好看!快去!」

  大家立即分頭去拿這些甦醒劑了,她則輕輕地把病人放到一張沙發上,熟練而又溫柔地照料著她,管她叫「我的寶貝」、「我的小鳥」,還得意揚揚、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金髮理順,讓它散披在肩上。

  「喂,你這個穿棕色衣服的!」她憤憤地轉向洛瑞先生說,「不把她嚇死,你就沒法和她說清你要說的話了嗎?你瞧瞧她,漂亮的小臉煞白,兩手冰涼。」

  洛瑞先生讓這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弄得窘迫不堪,只好站得遠遠地看著,謙卑地勉強表示贊同。那個強健有力的女人有板有眼地用一套套方法,使受她照管的人甦醒了過來,然後哄馬奈特小姐把低垂的頭靠在她的肩上。

  「但願她就會好起來。」洛瑞先生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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