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語

2024-10-03 18:50:20 作者: 鄧曉芒

  我們即將跨入21世紀。然而現在,我們還生活在20世紀90年代。目前,對於90年代中國文學做一個總體評價還為時過早。通過我們在本書中這一短短的巡禮,我們大概已能夠確定的是,90年代中國文學的成就,從思想性上來說無疑要遠遠超過80年代,無論是對文化的反思,還是對人性的開掘,在這一時期都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深度;至少可以說,這是一個中國文學史上最為輝煌燦爛、最值得大書特書的時期之一。但遺憾的是,國內的文學評論界對這一重大歷史時期的反應,並不是積極投入、奮力鼓動並用清醒的理論分析為之指引航向,相反,卻是畏畏縮縮,欲言又止,避重就輕,顧左右而言他,甚至自輕自賤,眼裡一片空白。不少評論家在80年代極盡風流,這幾年卻噤若寒蟬,退避三舍,甚至宣布封筆。這種現象,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中國文人歷來講究「文史哲不分家」,然而,正當現代西方文學的哲理化、哲學的文學化和詩化的潮流方興未艾之時,中國的文論家們卻偏偏陷入了狹隘的技術主義、形式主義和功利主義,而中國的哲人們則少有認真關注文學現狀的興趣。理論界作為對80年代舶來新名詞大爆炸的一種反撥的,僅僅是90年代更為聲勢浩大的懷舊、哭靈、發思古之幽情,唯獨輕輕放過了在人們眼皮底下發生的活生生的文學現實。當然,這從另一方面也說明,90年代一些作家的哲學思考已經大大超出了文學評論家的想像力,甚至超出了一些弄哲學的人的想像力。我們幾乎可以說,我們時代的最新哲學就在90年代的長篇小說中,只是這種哲學還需要有人從理論的層面加以清理、分析和評論,才能真正作為哲學出現在人們面前,而不至於淹沒在大量平庸之作中。如果我們這個時代不能對這些走在時代精神前列的作家作出回應,那麼完全可以預料,21世紀的文學史將會作出使我們感到羞愧的斷言:「他們遠遠超越了他們的時代。」整個20世紀中華民族所遭受的如此痛苦的磨難,難道就真的無法凝聚為一種新型的人性、一種有強大生命力的靈魂結構?難道時代所碰撞出的這些璀璨的火花,真的會毫無痕跡地消逝在精神的黑夜裡,就連它的創傷也會悄悄地平復和被淡忘?難道未來的一代一代的人們,命中注定還要像我們這幾代人一樣,不斷地從零開始又回復到零?

  我不相信。

  也許,21世紀將發生一些新的故事,出現一些新的人,這些人和事決不能像中國數千年歷史上的各種記載和傳說那樣,放在哪一個朝代都是一樣的,而應當是真正屬於某個特定時代的,不僅是時代的「產物」,而且是時代的真正開創者、締造者。這種預測的確沒有任何根據,特別不能從我們這個日益庸俗的世俗生活中找到根據。它唯一能為自己辯護的理由是人的自由,而自由是否定一切根據的。

  而文學,就是對一切有根據的東西的否定。它就是自由。

  我的本行專業是德國古典哲學,但文學一直是我割捨不下的愛好,就像一個夢魂縈繞的家園。我堅信,長篇小說是人類靈魂的真面目,當我們在談論小說中的人物時,我們就是在談論我們自己。然而,除了為撰寫本書而臨時閱讀了一些我以為最有思想深度的90年代作品(肯定有不少重要的遺漏,我願預先在此致歉)外,近些年我越來越無暇旁顧,而是長時間地從事著自己的「專業」,只不過偶爾對落入手中的文學雜誌草草地翻閱一過;但內心總有一個聲音不甘寂寞地在喊著:

  這兒有玫瑰花,就在這兒跳舞吧!

  本書從我主觀上說,並不是(像一般文學評論那樣)寫給小說的讀者看的,而是寫給作家本人看的。我希望與這些作家進行一對一的心靈交流,我為我與他們是同時代的人感到慶幸。我無意成為一個專門的文學評論家,我只是在以這種方式建構我自己、補充我自己、完成我自己。但我的看法和意見如能得到評論家和讀者們的重視,包括贊同和批評,我無疑也會很高興的。

  一九九七年十月,於珞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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