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3 18:50:02
作者: 鄧曉芒
林白《一個人的戰爭》開頭的題詞頗富哲理:「一個人的戰爭意味著一個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牆自己擋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毀滅自己。一個人的戰爭意味著一個女人自己嫁給自己……」(《一個人的戰爭》,載《林白作品集》,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頁。下引此書只注頁碼)單從這一題詞來看,林白和史鐵生、殘雪似乎是站在同一基點上的。這是一連串的悖論,它表達了自我意識內在的自否定和經過自欺而自我深入的結構。應當說,這是一種成人的心態,它不是天生的,而是一個人的靈魂在成長到一定階段才出現的內心焦慮和衝突,通過它一個人達到精神上的成熟。
然而,林白一開始就把這種心態理解成了一種性格上的孤僻。這是一種生就的自我敏感性,小說的女主人公多米從五六歲起就有一種自我撫摸的愛好。其實許多敏感的孩子都有這種經歷,它屬於兒童心理發展上的正常階段;但是如果從小缺乏大人的關懷(如多米三歲失去了父親,母親經常不在家),這種自我關懷就會得到加倍的刺激,以至於發展為某種「受虐狂」。這也許是多米在進入青春期「常常幻想被強姦」(第19頁)的心理原因。並且,由於沒有親人的撫摸,多米長期靠自己滿足自己,她從小養成了「一種男性氣質」,「從不撒嬌」,她感到自己「是一個真正受過鍛鍊的人,千錘百鍊,麻木而堅強」(第24頁)。「她沒有領袖慾,不喜歡群體,對別人視而不見,永遠沉浸在內心,獨立而堅定,獨立到別人無法孤立的程度」(第26頁)。但是,一個性格上獨特的女孩子是否能成長為一個人格上獨立的女人呢?不一定。
多米雖然具有某種「男性氣質」,但她內心是一個女性主義者,甚至「女性崇拜者」(第33頁)。她說:「我30歲以前竟沒有愛過一個男人」,「我真正感興趣的也許是女人」,「女人的美麗就像天上的氣流,高高飄蕩,又像寂靜的雪野上開放的玫瑰,潔淨、高級、無可挽回;而男性的美是什麼?我至今還是沒發現。在我看來,男人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美的,我從來就不理解肌肉發達的審美觀」(第27頁)。她甚至因此而有一種類似於同性戀的傾向。顯然,對女性的這種崇拜以及對一般男性的厭惡不是來自性格,而是來自文化。多米的審美觀正是《紅樓夢》中賈寶玉和眾姐妹的審美觀,即「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例如,多米也和賈寶玉、林黛玉一樣,認為就連男人住過的房間都有「一股濁氣」(第165頁)。由此看來,她那「不喜歡群體」、「獨立而堅定」的性格在文化的浸潤中也成了一種林黛玉式的孤傲。其實,多米何嘗不喜歡群體,她內心渴望群體的理解,這渴望阻止她真正成為一個同性戀者,以免「將我與正常的人群永遠分開」(第48頁)。在大學裡,她需要一個新的環境來「幫她投入人群,使她成為一個正常的孩子」(第55頁)。
但這種需要通常只是作為一種內心隱秘的渴望而保存在靈魂深處。多米的心性很高,她深知周圍人群中沒有能使她投身於其中的對象,即使在大學,她也害怕人際的接觸和坦露。她寧可自己拎水上山去宿舍洗澡而不願去公共澡堂;她偷偷地寫詩,「暗自希望所有的熟人都不看我的詩,而所有不認識的人都看我的詩。與肉體上的裸露欲相反,我在心理上有著強烈的隱蔽欲」,「只要離開人群,離開他人,我就有一种放假的感覺,這種感覺使我感到安靜和輕鬆」(第37頁)。然而,這種孤傲是無根的,或者說,它的根恰好是相反的東西:她的堅強來自於她的軟弱,她的隱蔽欲來自於她的敞開欲、裸露欲。正因為意識到一旦敞開,裸露就會陷入滅頂之災(因為這種敞開將會是那麼徹底和不顧死活),她才那么小心地隱蔽自己。同樣,她對同性的拒斥(如對同性戀者南丹的「天敵」式的拒斥)正是源於對同性的美麗的讚嘆,實際上是對自己的顧影自憐的讚嘆。這種讚嘆只能是一種遠距離的欣賞,而不能是一種近距離的占有和融合,否則就會變成同性相斥(正如南丹一語道破的:對南丹的害怕實際上是「害怕我自己」,第46頁)。為什麼會是這樣呢?這不恰好說明,多米對女人的美的欣賞以及她的自我欣賞並不真正具有女性自身的獨立意識,而恰好背後隱藏著一種異性的(男性的)眼光?的確,她正是用男人的眼光在欣賞自己。正是在男人的眼中,「美麗的女人總是沒有孩子的,這是她們的缺陷,又是她們的完美。她們是一種孤零零的美,與別人沒有關係」(第129頁)。男人需要的正是這樣一種沒有孩子、與別人「沒有關係」的孤零零的美麗女人。
這就是全部問題的關鍵。在中國,極其「女性化」的寫作從本質上看都是立足於男性的眼光和趣味來進行的。換言之,西方女權主義要擺脫由男性文化所塑造起來的女人身上的「第二性」特徵,來強調女性自身的獨立不倚;而中國的女性主義卻恰好是鼓吹和美化這種「第二性」的狂熱分子。西方女人不要孩子是為了能像男子一樣追求社會活動和精神的創造及享樂,中國女人不要孩子通常卻是為了男人的趣味、男人的方便。因此,毫不奇怪,多米逃避了南丹的傾慕,卻渴望哪怕有男人來強姦,來毫無顧忌地、粗暴地享用她的美(否則的話,她的「美」又有什麼意義呢?女性的美不就是為了「一點也不美」的男性而存在的嗎?),乃至她在輪船上輕易地委身於第一個來和她搭話的男子。她後來總結這件事的起因:「有兩樣東西更重要:一是我的英雄主義(想冒險,自以為是奇女子,敢於進入任何可怕事件),一是我的軟弱無依。」(第129頁)而後者是更根本的:「她還沒有過服從別人的機會」,「她需要一種服從和壓迫。這是隱藏在深處的東西,一種拋掉意志、把自己變成物的願望深深藏在這個女孩的體內,一有機會就會溜出來。女孩自己卻以為是另一些東西:浪漫,了解生活,英雄主義」(第131頁)。我不知道林白在寫出這些真知灼見時是否已意識到她自己的矛盾:她渴望被納入「男性敘事」的語境,而當她不自覺地努力吸引和誘惑男性的眼光時,她自己卻以為是在進行「個人化寫作」和為女性爭取自己的「主體」,在與男性敘事「竭力對抗」(附錄一:「記憶與個人化寫作」,第303頁)。
林白的細膩、準確的感覺確實沒有欺騙她,她分析多米的心理說:「多米一碰到麻煩就想逃避,一逃避就總是逃到男人那裡,逃到男人那裡的結果是出現更大的麻煩,她便只有承受這更大的麻煩,似乎她不明白這點。」但她並不是「不明白」,而是「不由自主」。「事實上她是天生的柔弱,弱到了骨子裡,一切訓練都無濟於事」,用男人的話來說:「你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女性,非常女性」(第135頁)。在他們那裡,這是一種讚揚;而在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女性(更不用說女權主義者了)聽來,則含有屈辱的成分。多米在理性上有時也意識到這一點。當有男人對她說「你最好只在作品中強悍,不是在生活中。女人一強悍就不美了」時,她反駁說:「你說的美只是男人眼中的美」;但私下裡卻又承認「一個女人是否漂亮,男人和女人的目光大致是差不了多少的」(第140頁)。這表明她從直覺上已承認了自己從骨子裡本能地已屈從於男性眼光的事實。理論在沒有事實支撐時必然是蒼白的,只有新的事實才能支持新的理論。而新的事實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從現有事實中可以「開出」來的,而要靠無中生有的創造,否則就會成為一個個千篇一律的陳舊故事,這就是小說後半部分有關一次「傻瓜愛情」的戀愛故事。
「傻瓜愛情」是一個中國文學史上談膩了的題目,已經很難有什麼思想上的開拓性。當然,林白的細膩真切的感覺仍然有其可取之處,但總體上給人一種「老生常談」的印象。故事的古老模式是:一個與外界隔離、封閉、純情的女子(「我也許天生就是為幽暗而封閉的房間而生的」,見第162頁,令人想起白居易「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名句),焦急地等待著自己幻想中的如意郎君(「自25歲之後,我的焦慮逐年增加,生日使我絕望,使我黯然神傷。我想我都30歲了,我還沒有瘋狂地愛過一個男人,我真是白白地過了這30年啊!」「我一定要在30歲到來之前愛上一個人」。第175頁)。於是,有一天,「那個人」來了。「我」一見鍾情,為他奉獻了一切,想用婚姻「把他捆在我身邊」(第179頁)。但男人負心,始亂終棄。「我對他充滿了怨恨」(第184頁)。這一場戀愛,終於轟轟烈烈地收了場,多米滿足了自己受虐的欲望,她自願地在男人面前把自己變成了「物」。「我無窮無盡地愛他……其實我跟他做愛從未達到過高潮,從未有過快感,有時甚至還會有一種生理上的難受。但我想他是男的,男的是一定是要的,我應該做出貢獻」(第178頁)。這真是多米身上根深蒂固的傳統劣根性的一個總暴露!她即使在自暴自棄中,也仍然是那麼賢淑,居然把毫無樂趣的性交當作自己對愛情應盡的責任!難怪她後來發覺「我想我根本沒有愛他,我愛的其實是自己的愛情」(第175頁),「一切就像一場幻覺,連做愛都是,因為這是無法證明的,除非留下孩子」(第183頁)。但她為了「男的」已把腹中的孩子做掉了,她一無所有,她的自尊,她的自傲,她的獨立和決斷,一切都在剎那間崩潰,一個被遺棄的怨女,什麼都不是,只留下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她隨後就把這軀殼賣給了一個老頭子,為自己在京城謀了一個位置。作者在這裡聲明:「多米她從此就脫胎換骨了」(第190頁),就是說,她成了一個幽靈,「無論她是逆著人群還是擦肩而過,他人的行動總是妨礙不了她。她的身上散發著寂靜的氣息,她的長髮飄揚,翻卷著另一個世界的圖案,就像她是一個已經逝去的靈魂」(第190頁)。這「另一個世界」,就是以朱涼、梅琚為代表的世世代代被社會遺棄了的女人的世界,即怨女幽魂的世界,也就是絳珠仙子「魂歸離恨天」的那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她的另一個自我對她說:「你才是我虛構的」,「你的血也是虛構的」(第15頁)。
這正是賈寶玉和林黛玉最後唯一可能的歸宿,它證明,多米的所謂「英雄主義」或「浪漫主義」只不過是一面「風月寶鑑」,是用來警醒多米,使她大徹大悟,懂得「做一個被虛構的孩子是多麼幸福,虛構的孩子就是神的孩子」(第106頁)這一永恆的讖語的。當她深信「有某個契約讓我出門遠行,這個契約說:你要隻身一人,走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那裡必須沒有你的親人熟人,你將經歷艱難與危險,在那以後,你將獲得一種能力」(第125頁)時,正應了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故事(見《紅樓夢》第一回)。所謂「一個人的戰爭」到頭來成了一個人消滅自我、將一個人融入太虛的戰爭。林白曾自豪地說:「個人化寫作是一種真正生命的涌動,是個人的感性與智性、記憶與想像、心靈與身體的飛翔與跳躍,在這種飛翔中真正的、本質的人獲得前所未有的解放」(第303頁)。其實,《一個人的戰爭》中所達到的只是一個被物化和虛化了的人對沉重人世的解脫(而不是解放),是一種麻木和無所謂,一種淡淡的哀愁傷感。一切「生命涌動」和「跳躍飛翔」在個人化寫作中最終歸於寂靜。個體人格憑天生性靈和才情無法確立自身,只能是半途而廢。建立在「記憶」上的想像力為記憶所累,完不成個人的創造性突圍,只能回到更原始、更古老的內心記憶。林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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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寫作這部小說開始,我似乎提前進入了老年期,據說進入老年期的標誌之一,就是對久已逝去的往事記得一清二楚……而對眼前發生的事情,哪怕就發生在昨天,也照樣忘得乾乾淨淨。(第77頁)
這正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早熟兼早衰的特點,即不看現實,一味懷舊,什麼都歸結到童年時代的本心、真心,哪怕這真心早已不存在,也要藉助於「想像力」和白日夢將它喚回來,作為一種「境界」、一種解脫和「解放」,其目標是要否定一切「生命涌動」和「跳躍飛翔」。而個體人格的失落也就是女性的失落,女性成了「被虛構的孩子」,一個抽象概念;在現實中她什麼也不是,只是男人的一個「物」(尤物);就連她的自我欣賞,也是從男人那裡借來的。她是「無」。在這種情況下,「女性化寫作」也就成了消解女性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