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3 18:49:55
作者: 鄧曉芒
殘雪90年代第二部重要作品《歷程》,是在《突圍表演》和《思想匯報》已經達到的思想層次上的進一步發展和展開,它與前兩部作品的一個明顯區別是:它不再拘泥於通過藝術創造這一特定的生活形式來描述心靈的探索(類似於殘雪本人的「創作談」),而是展示一個普通人的日常人格的自我探尋,因而在某些方面回到了《黃泥街》和《蒼老的浮雲》那種純世俗生活氣息,但極其明顯地將之納入了主體或主人公(皮普准)的內心衝突。皮普准就是意識到自身的王子光,成為「寡婦」的X女士,與鄰居一和瞎眼老太在同一境界中對峙的A君。
《歷程》一開始,很明顯是接著《思想匯報》結尾的話題來進入的。皮普准「是一位五十二歲的單身漢」(《歷程》,載《鐘山》1995年第1期,第108頁,下引此書只注頁碼),平時家裡冷冷清清,有時來幾位好奇的鄰居,「東張西望,目光又躲躲閃閃,臉上表情似乎是討好,又似乎是不放心或鄙夷」,「很難說清」(第109頁,令人想起A君晚年與鄰居一和瞎眼老太那「不三不四」、「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給鄰居的印象很惡劣,「但皮普准不在乎,再說他是否知道別人對他的印象也是個問題」。與鄰居的這種對峙,說明皮普准在自我意識上仍有一個未解決的矛盾,正如A君從頭至尾一直在經歷而最終也未獲得解決的矛盾一樣。這就給進一步的衝突提供了契機。
在一個寒冷的冬夜,住在三樓的離姑娘來敲門了。進來後,翻了翻雜誌,含含糊糊地說了句:「這些年,你已經做了一些事」,就要走。皮普准連忙扯住姑娘的袖子說:「你不要對我產生興趣。你知道我為什麼獨身嗎?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就因為自私」,即為了能。「獨自一個想些烏七八糟的事」(第109頁)。皮普準的這番表白是很有意思的。離姑娘實際上代表日常生活中新鮮的生命衝動,而對這一衝動,皮普准一方面心懷陌生感和恐懼感,另方面又暗中受到誘惑;一方面說自己「自私」(其實是自傲),另方面又把自己向姑娘和盤托出,渴望交流,一點也不像個自私的人。這說明皮普準的自我意識在日常生命活力這個層面上還停留在模糊階段,需要一種真正的激發和啟蒙,否則就會「丟失東西」(第109頁),即:儘管他已「做了一些事」,收藏了不少「雜誌」且善於「編故事」(相當於《思想匯報》中的打電話、寫報告和懺悔書),卻無法進一步提高存在的水平。停滯就是靈魂的死亡或「丟失」。
離姑娘走後,「奇怪的事發生了」,一向睡得很沉的皮普准半夜「忽然醒來了」,再也睡不著,便到屋頂平台上和一隻「黑貓」呆呆地對視了幾個小時,以後,竟天天如此,打破了慣常的規律,拖垮了身體。顯然,姑娘的到來使他又一次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黑貓」象徵對這一生死問題的幽深的體驗或存在的欲望。「樓里的人」,即他的理性自我意識,看出了他的這一處境,使他陷入深深的焦慮中。於是,他「決定弄出點事來,這似乎出於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第110頁)。但他並不清楚自己應當怎麼做。在離姑娘父母家,他口裡說「我並不要做你們的女婿」,腳卻老是不由自主地往這家邁。離姑娘的父母向他示範為那隻瘦得皮包骨頭的貓捉跳蚤(即弄清生死問題的工作),他卻下不了狠心,無法對自己作深入的自審。他對自己靈魂的印象只停留在編一些膚淺的故事上,所以遭到離姑娘父母的呵斥並被扔掉了「做樣子」的雜誌(相當於鄰居一撕掉了A的懺悔書);離姑娘則罵他是「偽君子」(第111頁)。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挽救」他。
他沮喪已極地回到樓里(即靈魂的內部),黑暗中碰翻了垃圾,又挨了鄰居的一頓臭罵,心中窩了一股無名火。他的靈魂中是如此污穢和暗無天日,有沒有什麼靈魂的支點呢?他找出一支舊手電筒,以減輕自己對虛無的恐懼,卻被強悍的老王(即他自己的理性自我)一把奪走並毀掉了,為的是斷他的「後路」(第111頁)。理性告訴他,人生的事實真相正是空虛和黑暗,不存在任何心理支撐可以作為生存的根據,只能和理性一道並排躺在冰冷的黑暗裡,忍受著難耐的折磨;唯一的出路是和理性(老王)做深入的對話(聊天)。但皮普准只能說出一些老生常談,他的層次不夠。老王一面斥責他,一面卻又還是要他講下去,並鼓勵他與離姑娘一家和解(賠禮道歉)。可見理性本身也是一個自相矛盾的東西,它雖然看穿了一切都是虛無,但並不反對靈魂在虛無中的掙扎和創造,反而煽動起自欺的希望。老王甚至不惜和老曾(現實真相的象徵)合謀演出了一出「殺人」的戲,讓皮普准意識到靈魂的自相矛盾的嚴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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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姑娘也在自欺,她與皮普准若即若離,但她也面臨著生死存亡的關頭(「人命案子」)。她無法跟皮普准「一刀兩斷」,而是與他幽會,要求他「編故事」。皮普准抱怨道:「所有的人都要我編故事,而我一編出來,他們又不滿意,找岔子,把我說得一無是處。我真是見了鬼了。」(第113頁)然而離姑娘告訴他,靈魂的深入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即使它看起來好像是一個構陷人的陷阱,在逼著人不斷地自我否定和自欺,但這是一個人由小孩子長大成人的必要的冒險。人要成熟就得以假當真地投身於這個陷阱之中。但皮普准缺乏冒險投入的衝動,反而找了個藉口落荒而逃。他總是企圖不作實際的努力,而單憑記憶和一腔純情來「證實」自己和離姑娘等人的關係,來把握「你們對於我,到底是怎樣一種看法呢」(第114頁)的問題。但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自我的本相隱藏在雲霧中,既不可證實,更不可企及。「『我們怎麼會把這種事告訴你呢?』老曾狡黠地眨了眨眼,『這是一個秘密。……你要是有膽量的話,什麼時候可以來參觀一下。』」(第114頁)但皮普准沒有膽量,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隻膽怯的「老鼠」。老曾許諾他在自己的「新家」里給他提供一些「新雜誌」作為「敷衍大家」的資料,即提供更高層次的自欺本錢。所有這些人似乎都在共同(合謀)耍弄他、構陷他,實際上正是在提高他、教育他,使他領悟到自己的膚淺、虛偽和怯懦,培養他幡然改過的膽量。
這就使他患上了一種「辦公室綜合徵」,即老是懷疑有人在大聲地議論和傳揚他內心見不得人的醜事,但又總是抓不住人家的把柄,總是一開開門,兩個老女人就變成了兩個(或一個)老頭子,說著完全不相干的事。他的這種神經過敏表明他再也無法坦然躲藏在他過去的面具(「我比較自私」等等)後面,而必須自己站出來生存了。「這種情形逼得他只要一開口,就像在懺悔,把自己的全部底蘊都抖露出來,把自己搞得比以前更窘。」(第115頁)他從觀念上已意識到他與離姑娘無法分離,甚至產生了對離的「衝動」,但在實際行動上還是無法落實,只能在事後意識到這一點。只有老曾,仰仗自己現實的不由分說的大力,將皮普准挾持到自己的「新居」(街口的醬油店),向他展示了生活的赤裸裸的真相:靈魂的深入是靠不斷地補充新鮮的生命活力(不斷更換「情人」)才能獲得真正的自我意識的。「我隨意與各種各樣的女人住在這裡,我總在換人,也可以說我一直在單相思。」(第116頁)這很有點類似於《突圍表演》中X女士不斷更換男士(Q、P、O、D等),以追求心目中的「真正男子漢」的理念。老曾告訴皮普准,這個新居是一個可以「耳聽八方」的地方,對別人的議論了如指掌。這正是皮普准所關心的,即一心要了解別人(實為自己的異在)對自己的看法,對自己形成一個清晰的概念。可是當他向老曾表示「我也想聽一聽」時,卻被拒絕了:「怎麼能隨便讓人亂聽呢?你還不到這個層次呢。我會幫你找個這樣的住處的,這事我來操心。」(第116頁)但直到小說的第二章,他才在老曾的暗中安排下找到了自己的「新居」。日常生活的心靈歷程正如藝術一樣,也有自己的階段性。
可是皮普准此時還是執迷不悟。他先是企圖阻止離姑娘去老曾那裡,害怕他的理想和骯髒的現實發生關係;而後又餓著肚子守在旁邊,想要看看離姑娘和老曾之間最終的「好戲」是什麼,即想看出現實盡頭究竟是什麼。他又一次中了現實(老曾)的圈套。除了一些低級下流的調笑之外,並沒有發生什麼「好戲」,他只好失望而歸。這時的皮普准,老想偷懶,自己不敢行動和冒險,只想通過觀察別人或是回憶自己的過去(關於「幼鼠」的事)來發現本真的存在,被離姑娘的父親指出是「過著這樣一種墮落的生活」(第117頁),恨不得給他一棍子。他最後終於被說服了去幫離姑娘的父母給貓抓跳蚤,儘管目的是想將離姑娘「騙回家來」,也算是進了一大步,有了自我反省的意願了。但他沒料到這件工作是如此可怕,跳蚤咬他,貓也咬他。由於他的心浮氣躁,離姑娘的父親把他送到老王那裡去接受再教育,即好好地體會一下虛無之境的滋味。老王對他的評價是:「特別不能忍受寂寞和空虛,只好到處製造麻煩來打發日子。」(第118頁)面對虛無的存在就是「煩」(Sorge)。
所以,即使躺在老王的超然世外的家裡,皮普準的耳朵里也不住地喧鬧著世俗的聲音,總聽到兩個「女人」的吵鬧。老王只好聽憑他下到人間(餐館裡)去自尋煩惱。他問那兩個化作女人的老頭:「我想獲得離姑娘父母和她本人的歡心,又不願守在她家抓跳蚤,請問有什麼兩全之計嗎?」沒有人回答他的愚蠢的問題。這種思想方式本身就是錯誤的、自相矛盾的,因為一個人只有忍受了自我否定的痛苦,才能最終獲得肯定性的自我意識。想來想去,他終於醒悟到抓跳蚤是他唯一可能的生存方式。在老王的授意下,他帶著一本雜誌(自我意識的心靈記錄)去到離姑娘父母那裡學習抓跳蚤。這時他發現,抓跳蚤其實只是一種形式,至於貓在哪裡,有沒有跳蚤,完全是無關緊要的;但又不能搞形式主義,而要像的確有貓在手裡那樣真心實意地抓跳蚤,否則就是「虛偽做作,令人討厭」(第121頁)。靈魂的深入需要一種真誠的自欺。其實根本說來,抓不抓跳蚤也是無所謂的,可以打著抓跳蚤的名義念雜誌,甚至也可以不念,只默默地閱讀就行。重要的是一種態度和一種關注內心的意向,具體做什麼則要順其自然。
老王給他的那本「雜誌」據說原來就是皮普准自己收藏的,他的全部雜誌都在不知不覺中被老王劫走,存放在他的「博物館」即記憶的儲藏室里了,現在又由老王一本一本地親手交給他,作為心靈自審的「敲門磚」,即打開反省之門,從心靈過去的記錄中讀出完全不同的、更深的含義來。例如,他在這本舊雜誌上竟然讀到他在前天還見過的老曾的死的消息,是他過去讀它時從未注意到的。
這麼說,雜誌上的時間發生了顛倒,這老曾竟是「先行到死」了。離姑娘的父親則告訴他,不是老曾,而是他本人先行到死了,並勸他應當習慣於這類事(習慣死亡):「屍體?那又有什麼?我們每天看,司空見慣了。」(第122頁)兩位老人不讓皮普准睡在他們家,也是要讓他一個人獨自面對死的恐怖,只有從他們門縫裡透出來的一線光明才是皮普準的一點慰藉。奇怪的是,兩位老人一方面讓皮普准去老王那裡學習死亡,另一方面卻又阻止他和離姑娘見面。「你想一想,現在你住在這裡,可以說與我們朝夕相處,她怎麼能回來呢?這是個常識問題。」(第123頁)死與生(生命活力)在這裡不能直接謀面,只能通過兩老作為中介,即通過自審,或通過理性的自我意識。所以當老曾(實即老曾的屍體)和離姑娘、即死和生一齊約他在老王(理性)家裡會面時,他就只見到死了的老曾,見不到離姑娘。離姑娘已成了他的一個不斷後退、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但這正是離姑娘本人的安排:只有在死亡的驅趕下不斷地求生,才是真正的生命存在。
於是老王給皮普准講了他們這棟樓的「人際關係」的歷史,即老王那「傳奇般的生活」。老王曾自以為是第一個搬進這棟樓房來的,這棟樓的結構在他腦子裡本來是清清楚楚的;但是有一天晚上,「奇蹟在我眼前出現了」(第125頁),他在自己的門口發現了一個暗道,直通三樓的離姑娘家,這家據說比老王還先進入這棟樓房。當老王詫異地說:「這棟樓里除了我沒有住戶呀!」回答是:「不錯,原先是這樣。現在你找到了我們,不就有了嗎?」(第125頁)竟是後來者居先了。這恰好是靈魂內部的事實。靈魂在自己內部所發現的每一個「新的」層次,都是原先已存在、但尚未自覺到的層次,因為向內的歷程和向外的歷程是不一樣的,時間是顛倒的,最本源的層次只是在最後才出現。老王后來又通過靈魂的「暗道」發現了老曾,一個「很有激情」但有些盲目的人。這三個人結成一個集體,老王是他們的「保護人」,是任何一個企圖與他們接近的人的監督者和誘導者。靈魂的探索總是先從理性開始,然後才深入生命的本能和內心的激情,一旦深入到這一層次,靈魂就與死亡進入了對峙,一個人就走上了艱難而恐怖的歷程,他註定通過非理性的「暗道」去追求他永遠得不到的東西。但這種追求本身卻恰好成了那一理想(離姑娘)的體現。所以兩老雖然「失掉了一個女兒,但換來了一個雖不太爭氣、卻貨真價實的兒子」(第125頁)。皮普準的長處就在於,他是「唯一一個」記得自己扔掉的東西的人(第126頁),這些東西全都被老王保存在歷史博物館(深層記憶)中,可以作為進一步解讀、從而進入一個更高層次的前提。但要真正有所長進,還得仰仗某種對不可理解的事(如「午夜的登陸者」、魚頭人身的怪客)的領悟能力。
但皮普准此時滿腦子裝著世俗的煩惱,無法靜下心來仔細體會「雜誌」上的話。老婦人(離姑娘的母親)告訴他:「『午夜的登陸者』那篇文章里有著所有事情的答案,你一定要找出那句關鍵的話來,你的生活才會有一個中心。」(第127頁)但皮普准讀了又讀,仍然無法明白。他發現那兩個說他壞話、給他帶來無盡煩惱的老女人,原來是兩個自稱為離家的女婿的老頭子,而且據說是離姑娘親自派來「幫助」皮普准「渡過難關」的。世俗的煩惱並不是和對奇蹟的領悟毫不相干的事,恰好相反,奇蹟必須到世俗生活中去體驗。所以兩個老頭強行和皮普准睡在一間房裡,並對他說:「人人都有軟弱的時候,差不多每個人到了夜裡都是偷雞賊,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不是讀過『午夜的登陸者』這篇文章嗎?」(第128—129頁)。所謂「難關」,難就難在如何從平淡的世俗生活中發現奇蹟,而不是視而不見。皮普准感到光是在離姑娘父母家捉跳蚤、進行靈魂的自審已不夠了,應當有更豐富的世俗生活來充實內心。他想到了出走。小說進入到第二章,描述了皮普准終於出走的過程。
第二章一開始,皮普准和老王有一段談話。老王說起自己的「博物館」,談到那裡面保存了皮的全部歷史,並說皮對自己的歷史「一點也看不懂」。皮卻說:「也不是完全不懂,比如最近我有種感覺,覺得自己正走進一片空曠的原野」,就是說,他感到自己是「被拋入」這個世界中的,這種被拋對於他完全是偶然的。「一旦老王打開他自己的房門,看見了站在門口的皮普准,皮普準的命運就發生了奇蹟般的轉折」(第129—130頁)。老王同意這點,但又說「皮普準的家和他家早就有暗道相通」。這表明,主觀性和理性是相通的,因而他們與外在偶然的客觀性相遇是遲早的事,因為理性非他,乃是對客觀性的渴望,這本身就涉及主觀性自己的存在根基。所以老王接下來就要皮普准「大聲朗讀」雜誌上有關「黑貓」的文章。但皮普准總是只想到這隻貓、那隻貓,而未看出貓是存在體驗的象徵,老王斥責他「太俗氣了,完全缺乏想像的能力,實用主義毀掉了你的想像力」(第130頁)。接著又帶他去參觀「博物館」,但皮普准在黑暗中什麼也沒看見,非常煩惱。老王告訴他,只有那隻貓才能使他不急不躁,於是又要他再讀貓的文章。他讀到這樣的句子:「它做出了一連串荒唐的舉動,終於在一次出擊時咬傷了自己的尾巴」,「每一次進攻都是一次潰敗」等等,一點也不理解,自己卻閉上眼睛胡說八道起來(第131頁)。不曾想這恰好達到了老王的目的。實際上,對存在的體驗(貓)的本性就是荒謬的,自相矛盾的,正因此它才具有不可預料、不可規定、不可遏止的偶然性或自發衝動。但皮普准對此並不自覺,他在遊覽「博物館」時老想用肉眼去看,正如他想用手電筒去照一樣,而不是用自發的欲望去指引自己。所以他什麼都看不見,對於「香木」(年輕時代激情的象徵)「一點感覺都沒有」(第130頁)。總之,老王的意圖就是要排除他的理智,喚起他隨心所欲的本能欲望,即使違背邏輯和常理常情也行,只有這樣,才能從一個更高的層次上把握以往的歷史,進入和切中客觀性。
當皮普准按照老王的通知去老曾的「新居」赴老曾的約會時,終於邁步向那個更高的層次進發了。當然,兩個發出女人尖聲的老頭也跟著他,不斷地和他糾纏。老曾不在家,門開著,他們走進去等到半夜,不見老曾回來,便在老曾床上擠在一起睡起覺來。天亮以後,皮普准想不通老王他們為什麼要捉弄他,「不讓他抱有一絲一毫的希望」,「連下一步該怎麼做都拿不定主意了」,即把他拋入了一種一切要由他自己決定的自由狀態。醬油店老闆對他說:「你趕緊離開吧。我要警告你,回家的路是十分遙遠的,你昨天來這裡走過的那些路全都改道了,……你走著瞧吧,儘量選擇無人的小道,趕快走,還來得及。」(第132頁)皮普准出得門來,四周一片茫然大霧。他走在陌生無人的小路上,「覺得自己就像瞎子趕路一樣前進著,開始還有些畏怯,到後來乾脆什麼都不管,稀里糊塗抬腳走就是」,「因為一切都不容他選擇」(第132頁)。當然,這趟旅行最初還是由皮普準的生存欲望所驅動、所選擇的,但一旦開始,就沒有了選擇的餘地,連返回原地都不可能了,他只有向前走,走入一片無人之境,沒有任何「線索」,唯一遵從的是自己的欲望。
當他聽見一聲悽厲的貓叫時,他終於到達了自己的(也是老曾暗中安排的)「新居」。屋裡走出一位白髮老嫗,自稱「我就是你日夜思念的那一位」,「我一直在這裡等你」(第132頁)。老嫗實即他的更高層次上的自我。她請皮普准由一架梯子爬上屋頂去看那隻貓,但皮還是沒看出什麼名堂來。她把這歸結為他「對自己的年齡存有幻想」,自以為還不算老;而只有徹底擺脫了「幼稚毛病」、思想極端老到的人才能看出,貓是對這個世界的真正的本體體驗,正如那篇有關貓的文章所寫到的:「人類無法弄清這高深莫測的動物的內心」(第130頁)。老嫗叫他坐在這裡等一個人,自己走了。等誰呢?並沒有人來(令人想起貝克特的《等待戈多》)。「他終於明白老嫗不會回來了,正是自己取代了她,占據了這個荒野中的屋子」(第133頁)。這就是老曾向他許諾過的、由他自己努力達到的那個更高層次的住所。他終於「領悟了老嫗讓他留在這裡的意圖」(第134頁)。
但一開始,他並沒有把這裡當自己的家。正如他雖已建立了主體意識,但卻情不自禁地要不斷退回自己的傳統性格,從成人降到兒童一樣。他這時腦子裡想的是:「這只是一個臨時的住所,他的家在五里街那棟八層樓的房子裡」(第133頁)。懷著這種心態,他看周圍的街道、市鎮和人全是陌生的,有一種「異樣的空虛,又異樣的緊張」(第134頁)的新感覺,急於回到原來的住處。所以他見人就問「五里街離這兒有多遠?」時時冒出一股遏止不住的「尋根」的渴望。這時他遇到了一位送開水的「三姑娘」,她勸他要把這種尋根、回歸的「惡習」徹底改掉:「你在說一條街嗎?你弄清楚了它的真正的名字嗎?你一定在憑印象信口開河吧?這正是你的惡習」(第134頁),「你不是來了這裡嗎?現在再嘮叨那些陳芝麻爛豆子的事又有什麼意義呢?」(第135頁)這之後,三姑娘每每聽見他再嘮叨五里街的事,就要給他一頓呵斥。她是新的生命力的象徵,即離姑娘的轉化形態或高級形態:「我年輕,又有朝氣」,「今後你的一切行動都得聽我指揮」,因為她是貓的「老朋友」(第135頁)。但是皮普准不爭氣,總是用老眼光看待鎮上的新事物。在茶館中,見到有人看雜誌,他就去和他大談《午夜的登陸者》,三姑娘叫他閉嘴,暗示他撞到了死神面前:「這種事誰也不能亂說,關於這種事不說話反倒更好」,並說他「找死」。在死神面前,人只有沉默。
這新居的確是個可以「耳聽八方」的地方,鎮上發生的所有事件在夜晚盡收耳底。但三姑娘要和她的情人做愛,把皮普准支了出去。皮走到外面,遇到鎮上人的信使、穿綠袍的茶館顧客,他告訴皮周圍全是敵意,要他小心。回到住所,三姑娘卻說用不著擔心,「這個鎮的秩序好得很」,時間長了就會習慣的(第136頁)。他要三姑娘帶他去見老曾,三姑娘把他帶到了一個姓曾的白鬍子老者那裡。老者正在讀一本書,並要皮普准也來讀。皮發現「這些詞和句子他都眼熟得不得了,卻偏偏看不懂」,大惑不解。老者告訴他:「這篇文章就是你從前讀過的《午夜的登陸者》」,「現在你失去了耐心,所以再也看不懂了吧?我只是想試探你一下」(第137頁)。皮又問及「五里街離這裡有多遠」的問題,老者說「這種問題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便不再理會他。實際上,這裡恰好就是過去的五里街,白鬍子老曾正是過去那個老曾,正如這篇文章就是那篇文章一樣,只是層次不同了,用過去的眼光看就不認得了。我們讀殘雪的小說,也只有提升到她的意境才能讀懂,才會發現她所描述的其實根本不是什麼「精神變態」、「噩夢」、「畸形」等等,而正是我們日常的正常生活,只是用了一種哲學的眼光、彼岸世界的眼光來看而已,它是我們日常生活的本質、真相,我們所謂「正常人的」眼光反而是「憑印象信口開河」的「惡習」。所以,關鍵是要習慣這種新的意境,習慣「這個鎮的秩序」,拋棄過去的「惡習」。
皮普准還沒有完全悟到這一點,他只是處處覺得這個鎮上的人和事「似曾相識」。為弄清事情真相,他到處找「信使」。三姑娘呵斥他說:「你以為他是可以找得到的嗎?他和你之間並沒有約定!他和所有的人全沒有約定,你與他見面的事,是由我來決定的」,即取決於是否有新的生命力爆發出來。「假如你改掉惡習,使我滿意,我會在適當的時候安排你與他見面的。」(第138頁)但皮普准使三姑娘很失望,他一點也不「謙虛謹慎」,老是自以為是地用陳舊的眼光來理解新事物。三姑娘帶皮普准去尋找老曾的行蹤,走到郊外一個茅棚子裡,三姑娘說,老曾就在這裡充當守林人,但關鍵在於,「他並不像一般人設想的那樣在守林,他這種守林只是一種形式,或者說一個幌子也可以。他每天就如一個遊魂一樣來一下此地,完全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我們走了這麼遠來看他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第138頁)。其實,在這個小鎮上,一切發生的事情都只是形式,從內容上去把握準會出錯。形式才是事物的本質,因為它是靈魂的軌跡和歷程。正如殘雪在《輝煌的日子?跋》中所說的:
否定了一切的描述者還在描述著,只是為了使自己相信,自己在虛空中站穩了腳跟。也許並不是這麼一回事,描述者並不是為了使自己相信自己在虛空中站穩了腳跟,他早已忘記了自己身邊的虛空。他還在描述,只不過是種敷衍,他做出描述的樣子,實際上卻在忙中偷閒,不斷地跑到一間房子裡去喝一杯酒,吃些冷肉,然後嘴上帶著油光返回,又做出描述的樣子。(《輝煌的日子》,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41—342頁)
皮普准卻只看到一個一個的事件和人物,他不能上升到空靈的形式,因此這些事件和人物在他腦子裡攪成一團亂麻,到處是陌生和兇險的信息,搞得他疲倦不堪,更加渴望回到原來熟悉的環境。於是他不顧三姑娘和小鬍子在他旁邊做愛,一個人沉入了夢境,夢見重新與離姑娘相會。醒來時,三姑娘告訴他,信使再也不想和他見面了。這意味著他將不能真正進入這個小鎮,不能在更高層次上把握自己的自我。
第三章正是從這種令人絕望的處境開始的。皮普准「突然覺得失去了一切希望,眼前黑黑的。他想蹲下來哭泣」。他對洗魚的婦人、又稱「女老曾」的說:「我喪失信心了」(第139頁)。女老曾拿出一張地圖讓他辨認,問他記不記得自己走過的路。皮普准卻一點也看不懂,只是一個勁地提起他在五里街的老住處。他老是自認為一個「外來人」,女老曾罵他是一個「不爭氣的傢伙」,告訴他:「你要是不開口,沒人相信你是外來人,你這樣一說,倒真像個外來人了。你儘管不記路,但是你今天走過的那條路線,你還會重複好多次的,你會於不知不覺中將它記熟」,並指著地圖上一棟八層樓的房子說:「你真的認不出你住過的地方了嗎?」「你可以有意訓練自己,每天來看地圖,看得多了就會認出一些地方」,「為什麼你就不能反省一下呢?……你不要喪失信心」,「你要死死盯住地圖上的每一個標記,不要輕易放過,這樣你就會認出一些地方的」(第139—140頁)。這就是史鐵生所說的「凝視」,也是我在評論殘雪時所採用的方法。但一般人正如皮普准一樣,缺乏這個耐心,所以他們既看不透殘雪,也看不透人生的真相,他們太浮躁了。皮普准一心只記得:「我不是此地人,五里街是我的老家,我是那裡一家人家的女婿」。小鬍子則告訴他:「那只是你的夢想罷了」(第140頁)。
這時飛來了一架飛機,小鎮家家都關上了大門。女老曾解釋說:「我們世世代代住在此地,我們有自己的地圖,現在外面來了這架飛機,必定生出這個疑問:它是從哪裡來的?難道要我們改變信念,重新創造一張地圖嗎?這是不行的,所以我們都關上了店門」(第140頁)。飛機意味著「外面」的信息、更廣大的世界,可見這個小鎮也還不是最高的層次,有它的局限性。但要緊的是先要占據它。女老曾對皮普准說:「你已經沒有退路了」,並在地圖上「固執地指著一條街的標記,要皮普准看了又看」。最後皮普准遲疑地說:
我覺得有點熟悉,有點像我原來住的地方。
這是一個飛躍!皮普准走到街上,覺得街上的人也有點面熟,他還和小鬍子推心置腹地交談。他「生出一種決心」,要和三姑娘分手(第141頁),因為三姑娘已完成了她的歷史使命,正如「食客」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就離開了A君一樣。皮普准開始和女老曾去制訂和實施他們的「旅遊計劃」。首先還是看地圖,在黃昏的幽暗中,女老曾不讓皮開燈,說要鍛鍊他的眼睛。「你只要長時間地坐在這裡,腦子裡就會出現一張和這一模一樣的地圖」。皮普准勉強照辦了。
皮普准坐在光線昏暗的小房子裡,思緒像野馬一樣奔跑開了。這一次,他所想的完全不是五里街的事了,他目前的處境困擾著他。一會兒他想與那位男老曾去荒山守林,住在棚子裡了此殘生;一會兒又想與這位女老曾一起鑽研,共同製作一張新地圖;他還想自己親自來充當信使的角色,給以後的新來者傳遞那種微妙的信息;或者當飛機再次降臨小鎮時,登機離開此地,繼續尋找新的城鎮。在這些想法中,他一次也沒想到返回五里街。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他那陰暗的心裡撥開了一道口子,放進了一束光,他感到自己漸漸輕鬆起來了。……他拿起地圖來看,一種沁人心脾的親切感油然而生。他分明感到:這個小鎮,他已經在此生活了一輩子了。這裡的每一個店鋪,每一所房子,他都去過了無數次,到處都是他的呼吸,他的腳印。原來他正是出生在此地,而眼前的這位婦人,或許是他的姐妹。(第141頁)
他向女老曾宣布:「我已經不打算回家了!」婦人則高興地說:「你終於回到了你原來的家」(第141頁)。在世紀末世界性的「回歸」、「尋根」、「回家」的喧鬧聲中,這是第一個離家出走的宣言,它發生在中國,更顯出事情的本質:離家出走才能找到真正的精神的家園,人類的家園不在過去的墳墓中,而在不斷地「旅行」、「探險」、向未知世界突進之中。「誰也不知道我會在哪兒住下」(第141頁),沒有一個「信使」可以告訴我未來如何、可以支配我的命運!
但皮普準的「眼力」還未達到男女老曾的層次,他還必須「天天操練」。白鬍子老曾告訴他:「你還記得雜誌的事嗎?事實上,從那時起你就開始操練了,不過要到我們這種水平是不可能的」;女老曾的口氣稍緩和一些:「你的功夫還差得遠呢!」(第142頁)皮普准沒有看出,所謂「外出旅行」,不過是在同一個地方層層深入,所以表面上看來他是在「受騙」,但卻是「自願受騙」,即在每一個層次上都採取一種「自欺」的策略,將這個層次姑且當作客觀真實的,但卻為更深層次的真實留有餘地。所以對於女老曾的地圖,皮普准也漸漸並不認真對待了,他這樣卻反而與女老曾達到了某種「心心相印」:「皮普准喜歡這靜謐的瞬間,也喜歡屋外的喧鬧。他在裡面同時又在外面,內心躍動著說不清的喜悅」(第142頁),因為他把握了過程,也就是把握了本質,因而貫通了主體與客體、思維與存在、內心與外界、自己與他人。對於現象世界,他變得「隨遇而安,得過且過」,「心不在焉」又「無動於衷」(第142—143頁)。這樣,他又重新看見了老王,原來老王就是他現在的鄰居,還有離姑娘,她的父母,老曾,白鬍子老頭,他們「都來了」,或者說,他們從未離開過此地,從小就在此地長大。老王說:「講到博物館,還用得著我帶在身上?它就在我心中」(第143頁),女老曾則告訴皮普准:「凡是這鎮上看見的人都是原來就住在這裡的。就像你,也是在此地出生,只不過偶然外出轉了一圈又回來了」。皮「覺得自己心中的煩惱正在漸漸消失」(第143頁),達到了佛家「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的境界。
而與此同時,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界限。他一旦占領了這個小鎮,小鎮就成了他的界限。「他覺得自己被囚禁在這個小鎮上」,「他目光明亮,耳聽八方,但身體無法挪動一分一寸」,「他無處躲藏」。但女老曾對他說:「這正是你所樂意的」,即是他自己願意從一個囚禁地到另一個囚禁地旅行的。因為意識到界限,這本身就已經在超出界限了,或如黑格爾說的:「某物在被規定為限制之時,就已經超出了限制」(見《邏輯學》,上卷,楊一之譯,商務印書館1977年版,第131頁)。「有那麼一天,你還會從這所房子走出去,沿著街道一直向前走,然後你遇見一個賣餛飩的,你與他招呼過後,繼續走,街道在你身後消失了,鞭炮聲也變得隱隱約約,最後你到了一個新的城鎮,黃狗在街口莊嚴地守衛」(第143頁)。正如浮士德的「智慧的最後斷案」所說的:
要每天每日去開拓生活和自由,
然後才能夠作自由與生活的享受。
(歌德:《浮士德》第二部,第五幕?宮中廣大的前庭,郭沫若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1983年重印)
正是在這種不斷地自由開拓生活、不斷突破限制又不斷制定限制的過程中,皮普准才真正與客觀性達成了和解和同一,使自己「在裡面同時又在外面」,或如殘雪在另一處說的:「我帶著文章裡面和外面的那個永恆的矛盾,坐在釣魚老頭的身旁,隨隨便便地講些風馬牛的話」(《輝煌的日子?跋》,第342頁)。這就是皮普準的抽象主體通過投身於客體而成為具體主體的歷程,也是他向自我深入、越來越尋求到更真實的自我的歷程。在其中,他不斷地和自己作對,克服自己身上先天的幼稚、軟弱、奴性和近視,逐漸變得成熟、堅強、獨立而深刻起來。這是一個極其痛苦、困惑、焦慮、茫然的過程,是精神的煉獄,但不如此,誕生不了新人。這就是中國當代人必經的命運。
《歷程》的主題,是講人的主體性進入客觀性、與之相衝突並由此使自己提高到一個新的層次的生命過程,它與《思想匯報》中明顯的展示主體的藝術創造精神在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從實質上看,這兩部作品從不同角度描述的是同一主題。在殘雪那裡,藝術與人生、與人格的形成是一回事。主體必須以自己頑強、執拗的主體性與客觀性相碰撞,突破進退兩難的困境做生死的跳躍,從而在更高的層次上把握住客觀性的本質,在上面看出自己的真正形象來,將之納入為自己本身的一個內在環節;同時客觀性又永遠疏離著他、引導著他,成為一個有待進一步深入和征服的對象:主體性由此而不再是一個封閉的靈魂實體,而是一種力、一股風,一個單純的能動的「形式」了。
殘雪的作品是一種哲學,一種用細膩的女性直覺寫出來的高深的哲學。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空前的,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罕見的。對她的闡釋是中國當代迴避不了的一個歷史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