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18:49:38 作者: 鄧曉芒

  史鐵生,一個身患殘疾的作家,在本書中也淋漓盡致地寫出了殘疾人的心理。人們說,倘若史鐵生不是遭到命運如此殘酷的捉弄的話,他也許就不會這麼深刻了。很可能是這樣。人的本性是如此愚頑和怯懦,非這樣無法使他真正面對自身。至少在本書中,「殘疾與愛情」這個主題在所有各對戀人中都具有某種普遍的象徵意義。L的性亂及其導致的陽痿,Z從小受到的心靈創傷,WR的經歷造成的偏執,F對自己的長期壓抑,以及Z的叔叔的戀人之成為革命的叛徒,在與愛情的關係上都相當於某種心理殘疾。殘疾人C「可以與我印象中的每一個人重疊、混淆」(第339頁),因為他可以具有他們每一個人的歷史、心緒、欲望和追尋。殘疾人也是一個正常的人,殘疾是一個正常人身上的命運。「命運並不是合情合理的,否則不是命運。」(第422頁)殘疾的形上學是:「人的本性傾向福音」,「但人的根本處境是苦難,或者是殘疾。」(第408頁)

  這個殘疾人是個中國人,並且住在中國。於是問題來了:他有沒有戀愛的權利?這就好比問L:一個好色之徒有沒有戀愛的權利?問Z:一個失敗者有沒有戀愛的權利?問WR:一個「世界隔壁的人」有沒有戀愛的權利?問F一個家庭有問題的人以及問Z的叔叔一個叛徒有沒有戀愛的權利?

  回答全是現實的。「她愛你,難道你反而要損害她?」「你可以愛她,但是你真的要拖累她一生嗎?」「你已經殘廢,你還要再把她的青春也毀掉嗎?」「你要是真的愛她,你就不應該再追求她,就不要再糾纏她……否則你豈不是害了她?」(第417頁)這裡,「她」也都可以置換為「他」。這些躲過了命運的人都這樣要求殘疾人。但要命的是,殘疾人C自己也會自覺地這樣要求自己,並將這種要求突出為一個悖論:「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愛她」,「她愛你,你就更不應該愛她」(第416頁)。因為,C是一個好人,他害怕,「害怕自己不是一個好人」(第415頁)。好人就表現為害怕,害怕輿論,害怕自己不被「看好」。

  有兩種可能性。如果C克服不了自己的害怕,而向戀人X提出分手,這時X也許會成為N,問他「你的男人的骨頭呢?」C則充當了F的角色,「讓愛,在『好人』的心裡早早死乾淨吧。」(第418頁)要麼他克服了害怕,不想放棄愛情,這時C便成了N,要求證實「這個世界上除了現實之外還有沒有另外的什麼是真的」(第420頁);而X則可能成為F,她害怕那些說話的人,尤其害怕自己說話不算數,將來不愛了又不敢離開C。「人們曾經說我是一個好人,這樣的稱讚讓我害怕,我害怕因此我得永遠當這樣的好人,我害怕我並不是人們所認為的那樣的好人,我並不是為了做一個好人才走近你的,我害怕有一天我想離開你我就不再是一個好人」(第421—422頁)。這是多麼真實的心情!它適用於每一種類型的「殘疾」。

  但這些都是現實的回答,這些語言其實不用說出來,用眼神,用目光,用表情就可以了。這些語言不是真實的語言,真實的語言沉默著。「人們閉口不言C的愛情,不管是他追求還是他放棄,都沒有反響。不管他被追求還是他被放棄,都沒有反響,都像在夢裡,無聲,有時甚至沒有色彩,黑白的沉寂。沒有讚美,也沒有惋惜。當他追求或被追求的時候甚至沒有人開他的玩笑,當他放棄或被放棄的時候也沒有責難,曾經沒有現在也還是沒有。喧囂中的沉寂從過去到現在……」(第429—430頁)

  唯有F醫生給出了一個不是退縮於現實、而是沖向夢想的回答。他(作為一個醫生)告訴C,如果「你仍然懷有性愛的欲望」,「那麼,你就沒有理由懷疑你愛的權利」、「你就會發現你並沒有喪失性愛的能力」。F醫生堅信,「如果觸動不能使他勃然迸發」,「毫無疑問,夢想可以讓他重新昂揚激盪」(第287頁)。這是一種多麼鼓舞人心的斷言啊!甚至可以說,C因此而得救。但顯然,這絕不僅僅是一個醫學斷言。愛的「權利」本身是一個哲學問題,至於性愛的「能力」問題,也不完全是個醫學問題。從醫學上說,並不是凡有性愛的欲望都能成功地做愛的。海明威的名著《太陽照樣升起》中那位戰爭中受傷失去性能力的傑夫,雖然仍有性愛的欲望,但無法與戀人勃瑞特結合,兩人都陷入極度的痛苦中。但似乎也有些相反的成功的例子。我相信,在很多情況下,下身殘疾的男人是否能恢復性愛的能力是個未知數,它除了取決於身體條件(傷殘的程度)外,還取決於心理上、精神上的因素。於是,這個「性愛能力」的問題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一個哲學問題。換言之,殘疾人C如果在精神上失去了夢想,失去了生命的創造欲望,則他差不多肯定不能恢復性愛能力。「直接走向性,C不行」(第287頁);但如果他執意夢想、「凝望」和等待,就像等待靈感去創造一種新的語言,那麼,他也有可能得救。

  C得救了。他終於成功地使愛走向了性,這無論從哪方面說都堪稱一個奇蹟。史鐵生將這一奇蹟描寫得多麼動人啊!我想,這是因為性愛和藝術極其相近的緣故。愛就是藝術,藝術說到底,也就是愛。正如語言是藝術的儀式一樣,「性,原是上帝為愛情準備的儀式」,「這儀式使遠去的夢想回來,使一個殘疾的男人,像一個技窮的工匠忽然有了創造的靈感,使那近乎枯萎的現實猛地醒來,使傷殘的花朵剎那間找回他昂然激盪的語言。」(第291頁)然而,性愛能力的恢復既然靠創造和爭取,那結局是成功還是失敗就是不可預測的,正如一個藝術家無法預測他的靈感是否枯竭一樣。這是一次生死存亡的搏鬥。毛姆筆下的思特里克蘭德(原型即高更)並不是對自己的繪畫天才有把握才到塔希提島去的,相反,他是到塔希提去才找到了自己的天才和靈感的(見《月亮和六便士》)。另一個人到塔希提去也許會一無所獲,誰知道呢?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因此,當F醫生告訴C,說夢想可以使他得救時,這絕不是許諾,但也不是謊言,而是激勵。「現實不能拯救現實。」(第288頁)如果你愛她,你就要由你的愛去夢想,去創造從未有過的東西,去突破我們這個文化深深烙印在我們心中的一切禁忌和規矩,顛覆它們的寶座,把它們看作「罪行」和「醜陋」的,把愛的語言變成「最終的語言」、「極端的語言」(第292頁),使自己在性愛中「放浪不羈」、「不知羞恥」、「淫蕩」,把高貴的愛的對象拉回到「平凡」(第291頁),將各自的秘密互相向對方敞開……可以看出,C是通過調動自己本性中的痞性來恢復自己的創造力的。中國數千年來的文化延續實際上也是仰賴於此,它主要體現為道家向人的原始生命力的回歸。直到今天,道家文化仍然是我們民族文化向前跨進必須置於腳下的基點。然而,單是有這個基點是遠遠不夠的;更進一步說,懷著尋根的意向僅僅滿足於回歸到道家天人合一,這絕對是一種自欺;相反,只有從這個基點向前(而不是向後)邁步,從道家生命的無為邁向有為,從無欲邁向欲望的衝動,從夢境邁向夢想,從失語(得意忘言)邁向語言的創造,才能恢復我們這個身患殘疾的文化的活力。(參看拙文:《關於道家哲學改造的臨時綱要》,載《哲學動態》1995年第4期)

  但這就需要一種與道家自然精神完全不同甚至對立的自由精神,並相應的,要建立自由的人格面具,和一種真正具有普遍性的語言。C和他的戀人還沒有完全做到這一點,他們僅僅「憑藉做傳統文化的『壞孩子』」或「浪子」(第291頁)來暫時恢復自己精神上的原始衝動,一旦回到現實生活,便無以抵禦已成系統的、壁壘森嚴的、老謀深算的道德文化淫威。這樣,儘管C在性愛上已經證明了他的能力,他卻仍然沒有在現實中取得愛的資格。輿論和觀念的壓力迫使他的戀人再次離開了他。「無邊的夢想變成了一個具體的噩夢」(第292頁),他又必須等待和眺望。直到他40歲上,他才重新等來了他的愛情,X回到了他的身邊。C反思自己這40年,忽然悟出了「生命本身的密碼」。這密碼是什麼?是殘疾?還是愛情?C的回答是:「是殘疾也是愛情。」(第13頁)他終於意識到,並不是他的殘疾在妨礙他的愛情,而是他的愛情本身患有殘疾啊!

  這也正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密碼。在這個文化中,我們每個人在一定意義上都是C,都是一個殘疾人。「C無論是誰那都一樣。殘疾和愛情——命運和夢想的密碼隨時隨地顯露端倪:無論對誰,那都一樣。」(第431頁)愛情總是伴隨著殘疾,而在殘疾中又時時涌動著愛的欲望——這就是我們身處其中的無法擺脫的命運。當C,或者「我」,作者史鐵生,說出這一點,文化的密碼就破譯了。魔咒被炸毀了,一種新的語言被創造出來了,它聞所未聞地說著這一切:愛情,性,命運和上帝,「好色之徒」,「叛徒」,「好人」和「壞人」,「淫蕩」……它高高在上地評論著它們,無視一切既存已有的戒律和信條,唯一憑藉的是鋒利無比的邏輯,它輕巧,敏銳,身手矯健,恣肆汪洋,所向無敵。它看來好像只在可能世界中縱橫馳騁,但是多麼奇怪:整個現實的世界都在它所帶來的風聲中瑟瑟發抖!

  《務虛筆記》已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小說」,它是哲學。但同時它也是詩,甚至是音樂。在這部音樂中,每個人的故事就是其中的一個聲部,合起來就是一曲悲壯的交響樂,它的基本主題就是當代中國人的青春史,由此而衍生出一系列的變奏。正如胡塞爾現象學通過「自由想像的變更」而達到對事態的「本質還原」一樣,史鐵生通過他的人物各自的內心獨白和極富創造性的對話,而建立了一種新型的語言和語境。他證明了胡塞爾所要證明的同一件事:「現實存在對於自然科學是獨斷地被設定的抽象存在,它被賦予了實存之物的意義卻並無嚴格的根據,而只是一種超驗的信念(信仰);現象學的存在則是一切可想像之物的存在,是一切可能世界的存在,它本身並不實存於時空(雖然它有可能實存於時空,即實現為現實存在),但它比獨斷的超驗存在更『具體』,是每個人可以直接體驗到、直觀到的,實際(reell)在手的。正因此才會有『理想』的真實、道德『應當』的真實、藝術的真實,有科學的幻想和成年人的童話,才會在有限的個人、甚至有限的動物物種身上體現出無限的價值,才會在瞬間中展示永恆的意義。」(見拙文《胡塞爾現象學導引》,載《中州學刊》1996年第6期第69—70頁。)

  史鐵生是中國唯一的一個進入了現象學語境的作家,因而也是唯一的一個真正意識到「不是人說語言,而是語言說人」這一解釋學的語言學原則的作家。實際上,這條原則離開現象學還原的前提,是根本不能理解的,它首先要求承認可能世界高於現實世界,現實世界只不過是可能世界的實例,可能世界自身有它永恆的價值。是夢想,而不是自然天性,造成了現實的人的歷史。如史鐵生說的:

  在某些時間,某些地點,某些事件和我的某些思緒里,那女孩兒變成N,變成F醫生從童年開始就迷戀著的那個女人。那飄忽不定的悠久的幻影,走過若干年,走過若干人,在經過N的時候停一下,在N的形象和身世中找到了某種和諧,得以延續。於是,又一種虛無顯化成真,編進了N的網結——準確地說應該是,編織進一張網的N結上,從而有了歷史。(第59頁)

  當然,在史鐵生這裡,現象學還原的最終結果不是抽象的觀念、理念,而是無所不在的情緒,是每個人心靈中隱伏著的永恆的旋律和詩。哲學與詩的這種直接契合甚至等同,正是現代西方現象學運動所要達到的理想目標。史鐵生所創造的文本與薩特的諸多作品(如《噁心》《髒手》等)相比毫不遜色,而且更加具有詩的氣質。而就思想性的豐富度和深度來說,我以為當代一切尋根文學的總和也抵不上一部《務虛筆記》。但《務虛筆記》的思想性還只體現為一種認真的尋求過程,它雖然通過作品中一個個人物體現出來,但沒有一個人真正達到了作品本身的思想高度。作者有時仿佛是上帝,在悲憫地俯視人間芸芸眾生,有時也加入其中,並和這些人物一同陷入迷惘和彷徨。他在這些人物的命運中、乃至於在自己的命運中看出了問題,他知道有個更高的世界在「另一維」存在,他努力去尋求,同時否定了每次尋求的收穫;他創造了一種語言,而這種語言一開始還不是展示出什麼,而更多的是否定什麼。他不能同意他的任何一個人物,但他自己還未真正成為一個鮮明、生動的人物。他尚未自我現身。

  真正致力於一種自我現身的新型人格建設的當代作家是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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