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024-10-03 18:34:56 作者: 朱維堅

  走到城郊所門外時,見辦公室都亮著燈,人出人進的,一片忙亂景象。從窗外向里看了看,每個屋子都有民警在工作,都是兩人一組,面前有一個詢問對象。走進屋子,路過小會議室,見裡邊有七八個人,有男有女,個個破衣爛衫,臉色憔悴,神情陰鬱,目光呆滯,倒倒歪歪,一個男人還斜靠在一個女人懷中,頭上纏著白布,透出殷紅的血跡。

  趙所長發現林蔭,急忙迎出來。林蔭問會議室的幾個人是怎麼回事,趙所長回答說,是晚間巡邏在火車站附近發現的,因為都沒有身份證,就帶回來審查了。林蔭又問頭上受傷的人是怎麼回事,趙所長說:「剛才問了問,好象是在大橋鎮被人打的。」林蔭心裡一動:「誰打的,因為什麼打的?」趙所長說還沒來得及細問。林蔭就走進會議室,親自詢問起來。

  會議室里一共七個人,五男二女,身材都較瘦小,一看就是南方人。問了問,果然,是湖北農村的。那個頭上受傷的中年男人聽說公安局長來了,掙扎著坐直身子,林蔭這才看清,他那清瘦的模樣有點象自己在農村的哥哥,再問下去,知道他叫皮佐林,扶著他的女人是他妻子,另外幾個人都是他的親屬,什麼姐夫內弟表兄的。問到他受傷的情況時,幾人現出又恨又怕的神色,可又沉默著不回答。林蔭再三問,皮佐林的妻子眼淚下來了,用不太正規的普通話說:「局長,您別問了,俺們要回家,清水這地方俺這輩子也不來了!」說著流出屈辱的眼淚。

  這種情形,使林蔭更想問下去。趙所長也在旁幫腔:「這是我們公安局林局長,一把手,最主持正義了,誰要欺負你們了就大膽說,我們一定給你做主!」又施加壓力道:「你們沒有身份證,又不說實話,能放你們走嗎?再說,你們身上又沒有錢,就是放你們走也回不了家呀,湖北那是多遠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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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所長的話打動了他們,兩個女人都流淚了,男人也低下頭。林蔭終於聽到了實話,氣得心咚咚跳起來。

  原來,他們來自湖北農村,那裡人多地少,自然條件本來就差,再加上去年受災,生活困難,就結夥出來打工。來到清水後,被大橋鎮一個叫「偏頭」的人僱傭下來,為他新建成的酒店搞粉刷裝璜。累死累活兩個多月,好歹活兒幹完了,可「偏頭」卻雞蛋裡挑骨頭,說質量不行,大罵一通,不給一分錢反倒讓他們賠償損失,他們反駁了幾句,「偏頭」就找來一些地痞流氓,不但把他們毒打一通,還扣下了他們的身份證,皮佐林因為反抗,頭部被砍了一刀。

  林蔭聽了,氣得肚子鼓鼓的,在清水居然還有這樣的惡霸。媽的,不能饒了他。正想說話,皮佐林又說:「有人告訴我們,他是當地一霸,這酒樓自動工到建成從沒花一分錢。挖地基時雇一伙人,完工時說質量不合格,把人打跑,再雇一伙人砌牆,牆砌完了,再將人打跑,然後再另外僱人建房蓋,然後再打跑。人家說了,他雇了好幾批人,沒有一份能領到工錢的。現在打工的有的是,他雇的又都是我們外鄉人,誰斗得過他?我們害怕,就連夜搭車逃出了大橋鎮。可是,到了火車站時卻沒錢買票上車,正在犯愁,就被派出所帶來了!」

  皮佐林說完,趙所長對林蔭說:「是這麼回事,他們在車站附近轉,我們巡邏民警發現了,一盤查,還沒有身份證,就帶回所里。」

  林蔭聽完,直覺嗓子發乾,又問他們為什麼不向公安機關報案。皮佐林用他那湖北標準話悲憤地說:「俺都是外鄉人,舉目無親,誰能管俺哪?他說了,他公安局、法院都有人,跟你們都是朋友。打我們的時候,還讓我們到派出所報案,俺們……俺們敢嗎,派出所的粉刷裝璜還是他讓我們給乾的呢……局長,俺們認了,俺誰也不告了,俺只是想要回身份證,掙倆路費錢回家……」

  在皮佐林說話的時候,林蔭再次感覺到他象哥哥,心裡酸溜溜的。聽完傾訴,確認他們說的是實話,壓抑著心中的氣憤,囑咐趙所長給幾人準備點吃的,做好詳細筆錄,派人領皮佐林到醫院去看傷。最後又問趙所長,能不能在轄區幫這些人找點活干,掙點錢。還特別表明態度:「在這件事上,你要盡一切努力,只要不違法,哪怕搞點特權也沒關係!」趙所長一口答應,說轄區正好有搞建築的工地,和派出所關係還不錯,可以找他們。七個人聽到這話,眼睛都亮了,臉上也有了活氣兒,當林蔭要離開的時候,皮佐林居然拉著妻子給林蔭跪下來,眼淚拋落於地說:「好局長啊,俺也沒錢報答你呀,俺給你磕頭了……」林蔭見狀,脫口一聲「大哥,你怎麼這樣……」急忙攙扶,眼淚差點掉下來。

  在返回公安局的途中,林蔭心情怎麼也不能平靜。他揮不去眼前那七個窮困潦倒的身影,揮不去那個有幾分象哥哥的皮佐林的面容,揮不去他那屈辱的眼神和打濕了自己心靈的淚水。他心裡想,都說人民群眾是國家的主人,難道這就是主人嗎?他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窮困,壓榨,嚴重的社會不公,長此下去,社會能穩定嗎?媽的,這些惡棍,簡直比舊社會惡霸地主還惡呀,管你是誰,我非治治你不可!

  林蔭決定,明天去大橋鎮。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林蔭就打電話叫來秦志劍:「你把別的事放一放,跟我去大橋鎮,再帶個手把利索的!」

  秦志劍說:「手把利索的,刑警大隊沒有超過高翔的……出什麼事了?」

  雖然高翔還是幫忙性質,可大家已經習慣於把他當民警使用了。林蔭說:「什麼事兒到那兒你就知道了。你去通知高翔,咱們一會兒就走!」

  就在林蔭準備出發時,接到了一個電話:「小林子,你幹啥呢?把別的都放一放,跟我下鄉!」

  一聽這個聲音就知道是誰,林蔭頓時象吃了蒼蠅一樣。可噁心歸噁心,還必須熱情寒喧:「哎呀,是何書記,哪陣風把您吹來的呀?下鄉幹什麼呀,去哪兒?」

  何大來:「搞調研,去大橋鎮!」

  他也去大橋鎮?真巧了。他去那裡幹什麼?

  林蔭已經有了經驗,猜測何大來不可能是搞什麼調研。可到底去幹什麼呢?

  何大來在電話里又催上了:「我的車馬上就到你們樓下,你現在就下樓,跟我一起出發!」

  林蔭、秦志劍和高翔下樓,果然一輛奔馳駛過來。車窗搖下,露出何大來陰白的面孔:「我先走了,你們跟上!」

  秦志劍看著何大來奔馳遠去的背景,問林蔭道:「真怪,怎麼都往那兒奔哪。剛才牛局和羅厚平、江波上車走了,也說是上大橋鎮,現在是何大來。林局長,大橋鎮到底出什麼事了?」

  林蔭也覺得奇怪,反問道:「牛明也上大橋鎮了?幹什麼去了?」

  秦志劍:「我也不知道哇,就看他拽著羅厚平和江波著急忙慌地走了,好象還背著誰似的!」

  有這種事?上車後,林蔭打了大橋派出所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叫嚴德才的民警。林蔭問大橋鎮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嚴德才奇怪地說:「沒有啊,出什麼事了?」

  林蔭放了點心,但依然納悶:他們到底都去幹什麼呢?

  路上,秦志劍再次問林蔭去大橋鎮幹什麼,林蔭把在城郊派出所遇到的事情說了。秦志劍一聽就激動起來:「媽的,這些惡棍,非收拾不可……我知道『偏頭』這個人,他也是清水的名人,大軍子的手下!」

  又是大軍子。怎麼什麼壞人壞事都離不開這個人呢?

  林蔭又問秦志劍:「根據目前的情況,對他可不可以採取強制措施?」

  秦志劍想了想說:「還不行,現在只是指控,沒有證據。但我們可以傳喚他。如果他不接受,可以強制傳喚……啊,我明白了,帶高翔來是不是幹這個的?!」

  林蔭:「看情況吧!」

  大橋鎮距市區二百多華里,4500跟著前面奔馳的影子,跑了一個多小時才趕到。

  大橋鎮因橋得名。但,所謂的大橋,其實是不知建了多少年的一座水泥橋,有七八十米長,已呈現出殘破之相。因此,當林蔭坐著4500經過橋面的時候,一點也沒起注意,目光反而被鎮裡另一個建築所吸引。

  那是一幢建在鎮中心的三層樓房,通體灰白色磁磚貼面,茶色玻璃,在全鎮的建築中鶴立雞群。

  何大來的奔馳就駛向這幢新樓。

  他來這裡調研什麼?

  來到樓前,何大來的車停住,林蔭只好也跟著下車,見樓外已經停了很多轎車,樓的正中掛著一塊牌匾,用紅綢遮著,看不到上邊寫著的字,樓前還停著一台吊車,高高的鐵臂伸向天空,舉著一掛長長的鞭炮。許多衣著光鮮的客人在往裡邊走,一排少年學生組成的鼓樂隊,敲羅打鼓吹著銅管樂。還有幾個服裝整齊的漢子在樓外親熱地迎接來人。

  原來,這裡即將舉行新樓開業典禮儀式。

  林蔭很快在停著的轎車中發現了那台黑色的「奔馳」,接著又看到牛明那紅色的「奧迪」,顯然,車的主人已經到了。他同時還注意到,接待客人的幾條漢子都著黑色服裝。

  何大來邊向門口走去邊回身大聲招呼道:「林局長,快,咱們一起進去!」又對迎接的幾個漢子大聲道:「快去告訴你們董事長,說公安局林局長來了!」

  「公安局林局長」幾個字他叫得很響,好象是有意讓人聽的。很快,樓內幾個漢子迎了出來,為首走著兩個人。左邊的身材高大勻稱,黑眉大眼,面容英俊,正是大軍子。右邊的則身材粗壯,走路一晃一晃的,最明顯的特徵是腦袋有點偏。後邊還跟著牛明、羅厚平和江波,還有大橋派出所的姜所長,他們看到林蔭和秦志劍,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秦志劍邊往前走邊低聲對林蔭說:「看見沒有,右邊那小子就是偏頭。媽的,何大賴子把咱們領這兒來幹什麼?」

  已不容細想,大軍子和「偏頭」象見了親人般熱乎乎地迎上來。「哎呀,林局長您也來了,真賞臉哪,小弟太感激了……快請……」

  人們的目光都落到他們身上。牛明、羅厚平和江波的目光也望過來,牛明還表情曖昧地笑著。林蔭頓覺渾身一陣燥熱。他明白,自己上了何大賴子的賊船,他根本不是來搞什麼調研的,而是參加這個樓房落成典禮的,他拉自己來,就是要告訴自己,這個「偏頭」是他的人,不能亂動,同時,也告訴別人,公安局長林蔭和「偏頭」是朋友。媽的!

  可是,何大賴子並不知道,人們也不知道,林蔭來這裡,就是查處「偏頭」來了。

  可是,眼前卻是這個場面,怎麼辦?

  秦志劍一拉林蔭:「局長,咱們不能跟他們混在一起,快離開!」

  已經離不開了。偏頭和大軍子走到對面,何大來為他們做了介紹:「偏頭,這是公安局林局長;林蔭,這是『偏頭』,我兒子,什麼他媽的董事長,在我面前,他就是『偏頭』,你也這麼叫他……大軍子你認識了,不用介紹吧!」

  沒容何大來話說完,大軍子和「偏頭」已經把手伸過來,一人抓著他一隻手搖晃著,說著親熱的話。不知情的,真不知他們是多麼親密的關係。場面拘著,何大來又在旁邊,手抽不出來,別提多尷尬了。林蔭只能在心裡說:不用你們套近乎,犯到我手裡該咋辦還得咋辦。好,藉機觀察一下也沒什麼了不起。這麼一想,就隨著何大來向裡邊走去,也沒理睬牛明、羅厚平、江波和姜所長。秦志劍和高翔象保鏢一般隨在後邊。

  進門就是個寬敞的大廳,擁擠著很多人,一些人正奔向接待處的巴台,把一疊疊鈔票遞過去。巴台後邊,有兩個財會人員忙著點錢記帳。左邊,靠牆擺著一大溜祝賀的牌匾,上邊都寫著什麼「興旺」、「發財」字樣。林蔭掃了一眼,見落款處有大橋鎮黨委、政府的,還有派出所的。猛然間,好象還有一塊牌匾上寫著「清水公安局」字樣,就特意看了一眼,這才發現後邊還有四個字,是「刑警大隊」。

  秦志劍也看到了這塊牌匾,臉色漲得通紅,走向羅厚平和江波,把他們拉到一旁說起了什麼,羅厚平和江波現出尷尬之色辯解著。

  這時,一個胸戴紅花飄帶的男子匆匆走過來,恭順地向「偏頭」請示著什麼。「偏頭」聽完點點頭,回身對何大來和林蔭說:「乾爹,林局長,大軍哥,時間到了,該揭牌了,咱們出去吧……對了,爹,揭牌得兩人,你一個,另一個你看由誰來!」

  「誰?」何大來看一眼林蔭:「人不在這兒放著嗎?小林子,就咱倆吧!」

  這是原則問題,林蔭堅決不干。「不,何書記,哪有公安局長給娛樂場所揭牌的,還是找別人吧,我不行,實在不行……」

  林蔭態度堅決,何大來翻翻眼睛沒有再讓,手向大軍子一指:「大軍子,你的身份沒問題吧,就你吧!」大軍子看一眼林蔭:「好,別為難林局長了,就我來吧!」

  人們又涌到外面,「偏頭」、何大來、大軍子及兩個大橋鎮的黨政領導站到人群前面。那個戴紅花飄帶的司儀走到樓前的台階上,手拿麥克,面對著眾人大聲道:「我宣布,大橋娛樂中心大樓落成揭牌儀式,現在開始。鳴炮--」

  吊車上那長長的鞭炮震耳欲聾地響了起來,好半天才響完。司儀緊接著宣布:「下面,請白山地區政法委何書記、光華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鄭光軍先生揭牌!」

  何大來和大軍子伸手將繫著紅布帶的紅綢子扯掉,露出後邊的牌匾,果然是「大橋鎮娛樂中心」六個大字。

  一陣掌聲過後,司儀又宣布:「下面,請娛樂中心董事長兼總經理金子明先生講話!」

  原來「偏頭」叫金子明。他聽了司儀的宣布,晃著膀子向前走了兩步,接過麥克,開口道:「他媽的,我『偏頭』不會說話,可今兒這場面不說不行,就說幾句吧,媽的,今兒個來的人都知道我,我沒文化,小學都沒畢業,學那幾個字兒早扔爪哩國去了,那時,誰也瞧不起我,可你們誰能想到我『偏頭』他媽的能混到今天這份兒?!你們看看我這大樓蓋得咋樣?城建都說了,在全市都掛號,是優質工程。不過呢,也他媽得感謝朋友們大力支持,特別是我大軍哥……好,我不說了,感謝大伙兒給我捧場,今後儘管來玩,吃喝玩樂,隨他媽的便,保證一點事兒沒有,誰要乍刺我摘他肋條骨……」忽然看到林蔭,有點結巴起來:「啊……這個,當然……犯法的事咱們不干……哦,好,就到這兒,下面開吃,上二樓是餐飲中心,酒菜早備好了,都給我喝,喝他個天昏地暗,房倒屋塌,誰不喝我捏他鼻子灌!」

  「偏頭」說完,人們向樓內涌去,何大來向林蔭招手叫道:「小林子,快過來,咱們一桌!」「偏頭」也叫道:「對,大軍哥,牛局,羅大隊,姜所長,還有書記鎮長,你們一桌,上貴賓間,我陪著!」林蔭嘴裡呼應著,腳步卻慢下來,隨人流往裡走了幾步,見沒人注意,悄悄一拉秦志劍和高翔,迅速退出院子,鑽進車內,逃跑一般駛離這裡,還把手機傳呼關掉了。

  路上,秦志劍憤憤地說:「剛才我問羅厚平和江波了,你們憑什麼以刑警大隊的名義送牌匾,我這副教導員怎麼不知道?他們說,是牛局讓他們這麼辦的,還逼著他們一起來。對了,刑警大隊還隨了二百塊賀禮呢!」

  林蔭又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可沒有表現出來。

  高翔也說:「我到巴台看了看,錢收了十五六萬,還沒收完呢。有個人,一人就拿出五千元,鎮政府還拿了一千呢!」

  秦志劍怒聲說:「你以為人們是自願拿的嗎?我聽到有人議論,他們是貸款來交的賀禮,說要是不交,怕今後有麻煩。媽的,不用他美,這回咱們好好調查調查他,真要有事,今天就把他帶走!」

  林蔭也有這個意思,可是,何大來在這兒,怎麼下手呢?當然,關鍵是證據,只要找到證據,管他是誰!

  大橋派出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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