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024-10-03 18:34:59 作者: 朱維堅

  大橋派出所在鎮東頭。三人下車走進院子,靜悄悄的沒一點動靜。走進所里,果然剛剛粉刷裝璜過。可是,好幾個辦公室都鎖著門,也包括所長辦公室。好歹看到戶籍內勤室沒鎖門,卻也沒有人影,推開門一看,是個套間,裡屋也關著門。

  這成什麼樣子了?

  林蔭本來就有氣,見此情景更是惱火,就使勁兒咳嗽兩聲,然後大聲問:「有人嗎?」問了好幾聲才聽到裡屋有動靜,一個中年民警推開門,苦著臉走出來,嘴裡還吃著東西,頭也不抬地問:「有什麼事,請稍等一下……」一抬頭看清來人:「啊,林局長、秦教導員,你們來了……」

  林蔭到任三個多月了,曾經開過兩次全局民警大會,所以大家都已經認識他。可他一個人要想認識全局民警就難了。秦志劍指著中年民警為他介紹道:「這是嚴德才,大橋派出所的戶籍內勤。」

  林蔭打量了一下嚴德才,四十歲左右的樣子,人很瘦,臉色發暗,一副愁苦相,再加上嘴裡嚼著東西,看上去很不雅觀,再往裡屋看了一眼,靠牆有一張摺疊床,還有人躺過的痕跡。臉就拉下來:「有點警惕性沒有?整個派出所就你一個人,你又躲進裡屋睡覺,出了事怎麼辦?群眾看到會留下什麼印象?派出所別人都幹什麼去了?」

  嚴德才嘴裡依然嚼著東西,苦著臉回答:「這……所長他……我們所一共就五個人,我看家,另外三個民警都下村屯清理整頓流動人口去了!」

  他把姜所長的去向含糊過去了。林蔭明白,自己曾經在全局大會上宣布過,公安民警不得參與娛樂場所的開業慶典活動,不得接受吃請。他一定是給所長打掩護。

  林蔭無暇在這事上糾纏,坐到嚴德才遞過的椅子上,嚴肅地說:「你是一個警察,現在我問你幾個有關大橋鎮的問題,你要如實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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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德才眼睛抬起來:「是,林局長你問吧,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如實回答!」

  林蔭:「那好,我問你,大橋鎮的社會治安怎麼樣?」

  嚴德才猶豫了一下:「這……還可以!」

  林蔭嚴肅地:「什麼叫也可以,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換個角度問,大橋鎮社會治安都存在什麼問題?」

  「這……」嚴德才看看林蔭,又看看旁邊的秦志劍。秦志劍鼓勵地說:「你大膽談!」

  嚴德才:「這……要說問題,也有一些,譬如打架鬥毆,這種事挺多,但人們一般都不報案!」

  林蔭:「打架鬥毆?都因為什麼打架鬥毆?都造成什麼後果?」

  嚴德才支吾了一下,目光忽然變得勇敢了,聲音也堅定起來:「林局長,你要調查什麼事,就直說吧!」

  林蔭對嚴德才的轉變稍感驚訝,直視著他說:「那好,我問你,大橋鎮最近有沒有打架鬥毆的?」

  「這……說起來,那也不能算打架鬥毆啊?」嚴德才思量著說:「前天下午,有幾個外來打工的被『偏頭』打了……」

  看來,這個嚴德才還有點是非觀念,不但說了實話,還指出那不是打架鬥毆。林蔭的看法也好了一點。又問:「對這事你們派出所是怎麼處理的?」

  嚴德才:「這……當時,是所長接待的,好象是因為工錢和施工質量方面的事,所長說這屬於經濟糾紛,應該由法庭處理……後來聽說,那些打工的走了!」

  林蔭氣又涌了上來,強抑著繼續問:「這種事以前發生過沒有?」

  嚴德才看著林蔭,眼睛裡突然閃起火花,答非所問地:「我知道了,林局長,你是來調查『偏頭』的吧。你也不用一件件問了,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偏頭這幢樓是去年動工的,有人算過,從打地基到完工,價值二百多萬元的大樓他連二十萬都沒花到。建築材料全是要的。我說這『要』得加引號,其實,跟搶差不多。他帶著一夥打手,今兒個到這個工地要十噸水泥,明天到那個磚廠拉兩萬紅磚,後兒個又從建材商店『借』幾噸鋼筋。施工時,他全雇外來人,打地基時一夥,打完了,他找點毛病把人家打走,一分錢不給;建牆時再雇一夥,建完了再打跑,然後是上蓋、內部裝璜,都這麼幹,前天晚上那伙人也是這麼讓他打跑的……此外,他還有不少別的違法犯罪行為。林局長,他是大橋鎮的一霸呀!」

  嚴德才倒很痛快,把知道的都說了。林蔭是越聽越氣:「既然你們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有這麼多問題,為什麼不打擊,不報告?」

  嚴德才:「這……林局長,我們也是沒辦法,『偏頭』在鎮裡市里都有人,包括咱們局和法院,曾局長都跟他一桌喝過酒,我們一個小小的派出所能怎麼辦?其實,我們已經把他列入了重點人口,可列入歸列入,根本管不了!」

  林蔭沉了沉又問:「你剛才說這些,能不能找到證據?」

  「這……有,」嚴德才稍稍想了想立刻回答:「有幾回受害群眾報案是我接待的,都做了筆錄,也讓他們簽了字,還把他們的住地都記了下來,如果需要,可以找到他們!」

  太好了。林蔭心一下豁朗起來:「是嗎?在哪裡,快找出來我看看!」

  嚴德才是個細心人,加上又是內勤,負責保管檔案,很快找到了所說的幾份筆錄,翻了翻,做得也很細,字也寫得很好。看來,這嚴德才的素質還真不錯。林蔭改變了對他的看法,抬起頭說:「好,你做得很好,謝謝你了。不過,今後上班時間可不能再睡覺了!」

  嚴德才沒說什麼,咧嘴笑了笑,忽然又苦起臉跑向裡屋。

  林蔭沒有注意嚴德才的表現,而是邊翻閱筆錄邊想,這些雖然還不能說是確鑿的證據,但起碼是有力的指控,如果下上功夫,查實應該沒有問題。據此,完全可以接觸「偏頭」甚至採取強制措施。這麼想著,心情振奮起來。

  這時,派出所外面響起汽車喇叭聲,林蔭抬起頭,從窗子看見羅厚平和姜所長從一台吉普車上跳下來。

  羅、姜見到林蔭都有點不好意思。姜所長解釋著:「我本來不想去,可主管政法的副鎮長批評我對經濟發展不關心,只好跟他們去了!」

  羅厚平沒解釋,可林蔭已經知道,是牛明帶他來的。冷冷地問:「牛明和江波呢,還喝著呢?」

  羅厚平嘟噥著:「喝呢,我和姜所長趁他們不注意溜出來了,江波挨著牛局,實在離不開!」

  姜所長又說:「宴席開始時,何書記到處找你,給你打手機也打不通,我看他好象挺不高興!」

  林蔭想,沒法讓他高興,他要高興群眾該不高興了。可又得罪不起。心想,能應付就應付吧,實在應付不了,只好對不起了。

  沒有外人,林蔭開門見山問起「偏頭」的情況,姜所長不知林蔭什麼意思,不象嚴德才那麼爽快,支吾著說:「這人……還行,在鎮裡很有影響……」見林蔭拉下臉來,才說了實話,和嚴德才說的差不多。林蔭又問,既然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有這麼多劣跡,為什麼不採取相應措施,姜所長回答也和嚴德才差不多,說「偏頭」交得廣,上邊有人,證據不足。還特別指出:「現在,他是鎮黨委政府的紅人,關係老硬了,去年春節鎮裡幹部開不出工資,都是他掏的錢。鎮裡欠著他的人情,再加上與領導的私人關係,我們派出所能怎麼辦?就這樣,鎮領導還說我們對他支持不夠呢!這不,他這娛樂中心建成了,我直犯愁今後咋管,管嚴了肯定不行,不管又不行,出了事追究責任。也不怕局長你生氣,我真想辭去這所長職務……不過,話再說回來,他也知道好歹,對我們派出所還算買帳,這不,我們派出所房蓋漏雨,是他找人給修的,辦公室粉刷裝璜,也是他幫忙找人幹的,桌椅板凳也是他贊助的……我知道跟他沾得太近影響不好,可咱派出所窮啊,上邊對派出所硬體建設又要求得嚴,還年年考核,條件太差說不過去,人窮志短,就花了他的錢……林局長你也來三個多月了,對農村派出所的情況不知道了解不了解。我們所是太困難了,這幾年,鎮財政不但沒撥一分經費,工資也無法保證,我來了三年,光工資就欠了一年半,今年五個月過去了,只開了一個月工資。我還說得過去,家在市里,老婆有份工資,有的民警就苦了,象嚴德才,窮得都要吃不上飯了,有病都沒錢治……」

  正說到這裡,忽聽秦志劍在裡屋喊起來:「德才,德才,你這是怎麼了,姜所長,林局長,你們快來看,嚴德才怎麼了……」

  林蔭嚇了一跳,急忙衝進裡屋,見嚴德才正手捂著肚子在床上掙扎,臉色黑中透青,鼻子「吭吭」的,極力控制不發出呻吟來,見林蔭跑進來,慘笑著勉強吐出幾個字:「沒……沒事,一會兒……就過去了……」這時,姜所長急急走進來,手中拿塊綠乎乎的東西遞過去:「快吃……」嚴德才接過,幾下子塞進嘴裡大嚼起來,嘴角流出了綠汁。

  這……這是怎麼回事?

  林蔭眼睛望向姜所長,姜所長卻垂下眼皮,走到外屋。林蔭跟出去,姜所長啞著嗓子說:「看見了吧,他犯病時就這樣。你猜他吃的是什麼,你看,就是這個……」

  姜所長從抽屜里拿出一塊綠色的東西,又指了指窗台上的幾盆花:「這都是嚴德才吃的……」

  林蔭認出,那是一種叫「龍爪」的盆栽植物,還有一個名字叫「蘆薈」。這種植物說不上好看,主要價值是藥用,據說殺毒治病的效力很大。他注意看了看,這間屋子到處都擺著「龍爪」,而且都殘缺不全,看來,都是被嚴德才吃的。

  姜所長低聲說著:「局長,不信你嘗嘗,這東西非常難吃,苦死了,嚴德才沒錢買藥,一犯病就吃這個頂著,多少管點事兒,已經堅持一年多了,吃得他現在都不知苦是啥滋味了。老婆孩子和所里的同志們到處給他掏弄龍爪,周圍鄰居養的都被他吃光了,到現在,多了沒有,兩麻袋吃下去了。派出所想幫他,可哪有這筆錢哪,一看他犯病我就難受,這心哪……」

  姜所長垂下頭說不出話了,林蔭的心也酸楚起來。他克制著感情問:「他到底是什麼病啊?」

  姜所長默默地打開一個抽屜,拿出幾張紙和一張照片遞過來:「這還是去年在省里拍的,教授們說,現在雖然還是良性的,要是不及時動手術,極易癌變。可動手術得幾萬元,他哪來這筆錢?就一直挺著。真不知道將來會什麼樣!」

  林蔭看了看手中的紙,是省醫院開的住院通知單,原來是胃腫瘤,還清楚地寫著「雞卵般大小」。天哪,這麼大,再看照片,那是一張胃部彩超照片,一個異色腫瘤赫然長在胃中,約占胃部的三分之一……林蔭看得渾身發麻。難道,嚴德才就帶著這個腫瘤在工作?怪不得他一臉苦相,怪不得自己進所後他躺在床上不出來,一定是剛剛犯過病,自己卻還批評他……

  這就是我們的民警?這就是我們的金盾?誰能想到,擔負著維護國家社會穩定和人民安全的衛士居然過著這樣的生活?林蔭只覺得一股不可抑制酸楚從心底往上涌,怎麼也抑制不住。

  姜所長向裡屋看了一眼,用更低的聲音說:「就這樣,他也沒休過一天假,照樣上班,照樣值班,疼勁上來了就吃塊龍爪,下村屯時也帶著,啥時犯病啥時吃,就這樣,哪次業務考核還都是前三名……可人要倒霉啥事都趕到一起了,他這個樣子,老婆孩子還全得病,又不開支,他怎麼活呀,我真替他犯愁……」

  正說著,嚴德才和秦志劍、高翔從裡屋走了出來。看來,痛苦已經過去了,他的臉色好了一些,還現出了笑容,對林蔭有些歉意地說:「林局長,對不起了,讓你們嚇了一跳,別擔心,我沒事兒……」

  林蔭只覺得眼裡有水要往外涌,嗓子緊緊的好象卡死了。沉了沉才啞著嗓子問:「這種情況為什麼不休息……長此下去,身體不完了嗎?」

  王德才憨厚地一笑:「這……派出所就這幾個人,成年忙還干不過來,我要是再休息,大夥就更累了!」

  姜所長在旁說:「德才是我們派出所素質最好的民警,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他要休息,我都抓瞎!」

  多好的民警,多好的同志!林蔭一時不知說啥好,猛地站起來,對嚴德才道:「走,到你家去看看!」

  嚴德才:「這……我那破家,有啥可看的,別去了……」

  林蔭已經向外走去。

  乍眼看去,嚴德才的家並不象相象得那麼寒愴,幾十平方米的舊磚房,小院收拾得十分乾淨。一個小小的寢室和一個小小的客廳,雖然不寬敞,也收拾得一塵不染,這在農村很不容易。最引人注目的是這個家庭到處擺放著花盆,而所有花盆中都栽著一種「花兒」,就是龍爪,顯然是供嚴德才用的。林蔭注意到,這個家也有一個「大件」,那是一台十四英寸的舊彩電,一個秀氣文靜的小男孩兒正歪在炕上看動畫片。

  嚴德才妻子聽說局長突然來到,顯出幾分慌張,手忙腳亂地讓座,倒水,不知說什麼好。她給人最突出的印象是瘦,一打聽,才知道她滿身病,不能幹重活兒,特別是心臟病最厲害,睡覺時經常睡著睡著心跳就停止了,要嚴德才呼叫才能緩過來。她說:「我真不知道哪天睡下就再也醒不來了!」

  嚴德才的兒子十歲,上小學三年,長得瘦瘦的,象個小姑娘。姜所長低聲告訴林蔭,孩子得的是一種血液病,說是血液中有一種蟲子,非常難治。嚴德才的妻子說,孩子今天又發低燒了,上不了課,就回家休息了。說著說著說出了實話:「家裡就指著德才一個人了,可他又這樣,我真怕哪天他倒下,那我們娘倆可指著誰呀?我跟他說,咱雖然沒錢治病,可在家休息對身體也有好處,可他不聽,仍然起早貪黑地干,怕機構改革給精簡下去……」

  嚴德才被妻子說得臉上冒了汗,忙對林蔭解釋:「林局長,你別聽她的。不過……」想了想又有點擔心地問:「局長,都說機構改革咱公安局要下去百分之二十,象我這樣的,身體不太好,又沒有人,能不能精簡下去呀?局長,我跟你說實話,我所以挺著干工作,也和害怕精簡下去有關!」

  想不到,嚴德才居然有這種想法。酸楚和憤怒摻雜著在心中升起,大聲對嚴德才說:「你放心,機構再精簡也不能精簡到你身上,你這樣的民警是公安機關的寶貴財富,精簡誰也不能精簡你!」嚴德才聽了這話露出笑容:「林局長,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忽然又疑惑起來:「不過,我只會幹工作,不會別的,上邊也沒有人,林局長你在好了,你要是不在……曾局長就講過,身體不好,不能正常工作的,都得下去!」

  林蔭不知說什麼才好。這,除了嚴德才本人的理解原因之外,不能不和我們的社會現實有關,改革本來是好事,是為了革除弊端,但實際執行起來,往往由一部分人承受改革的代價,另一少部分人享受改革的成果。如果自己不在清水公安局,真的精簡起來,結果真的很難說。

  因為還有事,時間長了心情也不好。林蔭沒有多呆,告辭時,他走到嚴德才妻子面前說:「對不起,我是公安局長,卻不知道我的民警這麼苦,對不起你們,我……」他掏了掏口袋,只有200多塊錢,就全都拿了出來:「我也幫不了你們大忙,收下吧……」嚴德才沒料到會發生這事,臉色黑得發紫,使勁推辭不受:「林局長,不,我不能收,我知道,你是個清廉的局長,生活也不富裕,我不要,我還能維持……」推辭中,眼淚忍不住流出來。林蔭堅決把錢留下往外走去。羅厚平和秦志劍也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嚴德才的妻子見推辭不掉,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林蔭走出嚴家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啥時流出了眼淚。他悄悄把淚水揮掉,邊走邊想:這是多麼鮮明的對比和反差,象嚴德才這樣的同志,一心工作,為社會奉獻,卻陷入赤貧的境地,而象大軍子、偏頭這樣危害社會,無惡不做的惡棍,卻成了大富……嚴德才好歹還是一個民警,那些無權無勢的老百姓又是什麼樣子呢?當然,從總體上說,改革開放以來,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可也不能否認,由於種種原因,近年來,一些群眾的生活日益貧困化,這也是犯罪增多的一個重要原因哪!

  在思考著這些問題的同時,林蔭下了決心:不能再等了,該動手了,就從這個「偏頭」開始。

  想不到,「偏頭」送上門來了。

  遠遠就見到派出所門外停著一台挺漂亮的黑色轎車。還沒到門口,就聽到裡邊傳出他的吵嚷聲:「……我是幹啥的?你說我是幹啥的?沒長眼睛耳朵嗎?刑警大隊偵查員有啥了不起,大官我見得多了,何書記和你們牛局長正在我的新樓喝酒呢,現在我就來找林局長……跟你說實話,我也算公安局半個警察,這大橋派出所我當一半家,你信不信,這辦公室裝璜和桌椅板凳都哪兒來的,都是我『偏頭』給整的……對,費話少說,你們局長他到底去哪兒了,你趕快給我找去……」

  此時,派出所只有高翔在留守,想不到這時候偏頭來了,聽他的話音,是來找林蔭回他的娛樂中心喝酒的。

  真是送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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