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024-10-03 18:34:31
作者: 朱維堅
天已經很晚了,可此時林蔭還沒有睡。因為有人正在向他發難。
這個人是秦志劍。
自到清水公安局後,林蔭就覺得這秦志劍性格有些異常。雖然能力很強,可做為辦公室副主任,缺少那種應有的恭順勁兒,今天晚上算把原因弄清了。
原來,趙鐵軍離開後,林蔭一時心情難以平靜,坐在靠背椅里想著心事,忽然聽到外面有動靜,打開門聽了聽,發現是斜對門秦志劍的辦公室發出的,他有點好奇地走過去推開門,見秦志劍和高翔正在忙著整理物品。
二人抬頭看見林蔭,都住了手,一時誰也說不出話來。
林蔭搭訕著走上前,隨手翻動桌上的書籍,有政治經濟理論著作、公安業務書刊等,還有幾部文學作品,包括陳忠實的《白鹿原》、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張平的《抉擇》、於秋雨的散文集以及海明威和馬爾克斯的作品等,品味都不低。還有一摞子全是刑偵方面的書籍,除了國內的,還有好幾本外國的,有美國的、英國的、日本的。他拿起一本日本的《殺人案的偵破與指揮》,見裡邊密密麻麻畫了不少加重號和黑線。林蔭挺感興趣,邊翻邊說:「這些書不錯啊,有空兒借我看看!」
秦志劍和高翔互相看看,沒有回話,看上去他們好象有什麼事不想讓人知道。林蔭不便追問,就換個話題對高出自己半頭的高翔說:「我今天才知道,你原來還沒有分配……對了,你家在哪裡?」
高翔的眼睛裡閃起希望的光芒,急忙回答道:「在新鄉……局長,你看,我們啥時能分哪!」
看著面前這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林蔭真是打心眼裡喜歡,可是,卻不敢直視他充滿希望的眼睛,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為難的應付著:「這……還得等一等,別著急,會解決的,總會解決的!」
燃燒著的眼神暗下來。
林蔭避開高翔的目光,轉向秦志劍,搭訕著問:「對了,工作要點搞出來沒有?」
秦志劍目光陰鬱地看了看林蔭,沒有說話,只是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他。林蔭拿到手裡,感到很輕很薄,沒有幾張紙,心裡生出幾分不滿:「就這些?」欲把裡邊的紙拿出來,被秦志劍止住:「別……你回辦公室看吧!」
林蔭狐疑地回到自己辦公室,坐到辦公桌後邊,把信封裡邊的紙拿出來,見上面只有幾行字:
「辭職書
林局長並局黨委:
我深深感到,自己很難適應目前清水市公安工作,因此決定辭去現任清水市公安局一切職務,並同時辭去警察職務。望批准。
辭職人:秦志劍
二000年三月十九日」
這……這搞的什麼名堂?!
林蔭想到秦志劍剛才在辦公室里收拾東西的情景,想到他的表情,難道他真的要……頓時心緒大亂,快步走出屋子,對秦志劍辦公室的方向大聲道:「秦志劍,你過來,馬上過來!」
秦志劍過了好一會才慢慢走進來,嘴唇緊閉,目光低垂,臉色陰鬱,隔著桌子站在對面。
林蔭抖著手中的紙問秦志劍:「你這是什麼意思,是開玩笑還是給我出難題?」
林蔭依然垂著眼睛:「都不是,我是當真的,你也看見了,我正在收拾東西。我家庭生活挺困難,妻子下崗,只靠我一個人的工資,又不能足額發……我有個同學在深圳,辦個挺大的公司,效益也很好,早都勸我跟他干,所以……」
秦志劍不說了,可那意思明擺著呢。林蔭心亂如麻,一時之間,想起他的種種表現,想起他在偵破市委大樓盜竊殺人案中的貢獻,想到剛才在他辦公室看到的那些書,深切意識到,面前是一個難得的人才。痛惜之情從心中湧出,脫口大聲道:「不行,我不同意,不批准,清水公安局需要你!」
秦志劍抬起眼睛苦笑一聲:「需要我?林局長,別開玩笑了,你現在這樣想,可很快就會厭煩我的。我不會說假話,總愛給人找麻煩,出難題……」慢慢搖搖頭:「算了,我已經下決心了,你不同意我也要走!」
「不行!秦志劍,你要走也行,可必須把話說明白,為什麼早不辭職晚不辭職,偏偏我來了你就辭職,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意見,你必須說出來,現在就說!」咽口吐沫,改成和緩真誠的語調:「志劍,我剛來清水,也是第一次當公安局長,我非常需要幫助,需要象你這樣的人幫助,真的,我覺得你正派,有能力……我真的不想讓你離開,你如果實在要走,也要把話說清楚,如果對我有意見,就提出來,我如果錯了,保證改。正好,現在沒外人,你有啥說啥,我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不滿。說吧,我聽著!」
林蔭望著秦志劍,秦志劍也望著林蔭,二人的目光對視著,都看到了對方的真誠。秦志劍終於開口了:「好吧,如果你真想聽,那我先問你一個問題!」目光忽然變得銳利起來:「昨天晚上,你跟何大賴子在皇朝大酒樓喝酒,大軍子哥倆一定也在場吧,你怎麼看他們這些人?」
什麼意思?
不等林蔭回答,秦志劍自顧把話說下去:「你知道何大賴子是個什麼人嗎?你知道大軍子弟兄是什麼人嗎?跟你說吧,我看到你對大軍子手下那三個歹徒的態度,對你有了好感,又聽說你發誓不破案就辭職,也很感動,也正是因此,才拼命幫你。可想不到你又跟他們搞到了一起……」
林蔭明白了,笑一聲道:「這就是你罵我一丘之貉的原因?」
秦志劍坦誠地點頭:「是,當我看到你酒後那種搖搖晃晃的樣子時,心裡真失望極了……不過,也不止這些,今天一上班,我聽說何大賴嫖娼被抓了,卻又被你放了,有這回事吧!」
秦志劍的話又勾起心中煩惱,媽的何大賴子,你可真能給我造影響啊!鬧半天,秦志劍辭職和這事還有關。
沒等他回答,秦志劍已經先說起來:「我聽說了,什麼何大賴和那小姐沒有金錢往來,不構成賣淫嫖娼,所以只能放了……我不跟你糾纏這個,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知道,你也有難處,可我還是失望,何止是失望,簡直是絕望,誰來也沒有辦法……跟你說吧,當年考大學,憑我的成績,有把握考上重點大學,可一來家窮供不起,二來也喜歡當警察,滿腦袋執法如山、懲惡揚善、伸張正義之類的幻想,就報了警官學校,考上了大專班,在學校受的也是同樣的教育,心裡裝滿了法律意識,一心想當個合格的警察,保衛人民群眾,打擊違法犯罪。誰知參加工作後,卻是這種現實,一開始我還抗爭,憤怒,結果,碰了個頭破血流,十多年過去,希望一點一點破滅了……那何大賴是什麼東西,我耳聞目睹的多了,他的事要是攏一攏,不槍斃也得判二十年。一開始聽說被你下令抓了,真挺高興,可誰知你也怕硬的,又給放了……當然,還有其他,譬如藍玉芹的事,這麼嚴重的瀆職行為,你到現在也沒個態度,好象沒發生過一樣……也許,我對人要求太苛刻了,可是,我真還是感到失望,太失望了……」
秦志劍把頭側向一邊,語調中充滿了淒涼,令人心動。林蔭見他不往下說了,趕忙又問:「就這些?還有別的嗎?」
「別的?」秦志劍苦笑一聲:「你真想聽嗎?也許是我心胸狹窄,說起來好象是小事。你要知道,一個領導親近什麼人,疏遠什麼人,也會給下屬以重大影響……關於我說你一丘之貉的話,一定是郝正打的小報告吧?你承認不承認都沒關係,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跟他這樣的人扯,我覺得降低了自己的人格。我只告訴你,小心這個人,他是個小人,他現在一心要當辦公室的主任,把我當成了競爭對手,想方設法中傷我,我不跟他一般見,只是你……你卻相信他這樣一個人,跟他那麼親近……」
秦志劍的話把林蔭說得心直忽悠。這話聽起來太直,刺耳,有攻擊之嫌,可確實有幾分道理。說真的,自己也不太喜歡郝正的作派,可後來他對牛明及大軍子弟兄的評價一定程度地改變了自己的看法,覺得他還行,現在聽秦志劍一說,裡邊還有這些勾當,今後真得小心了。
秦志劍繼續說著:「本來,同學早就動員我去深圳,可我捨不得用生命選擇的職業,希望能來個好局長,能主持正義,正確對待我,讓我干一番事業,也不枉當一回警察,可看你那種態度,知道又完了,誰也架不住郝正這種人整……這確實也是我要辭職的原因。我已經要走了,也沒什麼顧忌,不怕得罪你了,該說就都說了。望你好自為之吧!」
秦志劍一番長談,說完就走,被林蔭大聲喊住:「怎麼,你該說的都說了,我也都聽了,現在,是不是讓我也把話都說出來,你也該聽一聽啊?!」
秦志劍回過身來。林蔭手一指沙發:「坐下好嗎?你這麼站著,讓我也沒法坐,腿都站累了。坐下!」
秦志劍坐到一個長條沙發里,林蔭走過去同他並肩坐下。「好,你聽著,」把頭探向秦志劍:「我先談談對你的看法。跟你一樣,起初,我對你是有好感的,你的文字能力、特別是你在偵破這起大案上的貢獻,使我感到你是一個有很強事業心和責任感的人,而且,很有思想,很有能力,甚至能力很突出,最起碼,在我掛職的分局還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你是一個文武雙全的警察,正是公安事業所需要的。把話說回來,我不否認,有些人的話對我起了一定作用,使我對你產生了懷疑。可我自己覺得,我還不是個昏官。我看人看大節,不會因為一兩件小事而改變看法。所謂大節就是品德和能力,這也是我看中你的地方。相反,有些人不管他對我多麼親近,儘管因為各種原因我不得不和他打交道,甚至跟他一起喝酒吃飯,可也改變不了我對他的厭惡……我說到這個程度可以嗎?你能理解嗎?」
秦志劍看著林蔭的眼睛,神色緩和了許多,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又問:「你還沒回答,你到底怎麼看何大賴和大軍子二軍子兄弟?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林蔭搖搖頭反問:「這我應該問你,你是清水老人,你怎麼看他們,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秦志劍眼中閃出仇恨的光芒:「什麼人?他們不是人,是人渣,是罪犯,是敗類,是我們警察的敵人!」
林蔭:「也包括……何……?」
秦志劍:「當然,沒有他,鄭氏兄弟也不能這麼猖狂……他是個腐敗分子!」
林蔭:「你這麼說有什麼依據?」
「當然有,」秦志劍憤憤道:「證據就是他們幹過的事,就是清水人民對他們的評價……他們無所不為,無惡不作,我恨不能馬上槍斃他們!」
林蔭看著憤怒的秦志劍,請他介紹一下大軍子弟兄的情況。秦志劍向窗外瞅了一眼,沉了沉說:「這一言難盡了,說他們倆的事,就牽扯起清水黑社會的發展史。我當警察不久,清水就出現了黑社會的苗頭。不過一開始規模不大,氣焰也不那麼囂張,也就是一些流氓歹徒看看場子,收保護費什麼的,也沒結成一體,他們之間為了利益還經常火併,公安局也經常處罰他們,可是,等大軍子弟兄一插手,性質就變了。據說,他把清水的幾個主要流氓頭子聚到了一起開了會,把各自勢力範圍進行了劃分,大軍子成為他們的總頭子,主要負責與上層領導和政法機關打交道。誰出了問題,由他出面平息,而這些流氓每年都要向他交數量不等的費用。如果誰敢不聽他的,他就向公安機關舉報,狠狠打擊。這樣,清水的黑社會就形成了,誰也不敢惹。對了,你一定注意了,他們的手下,連衣服顏色、式樣都一律的,那是一種標誌,和希特勒早年的衝鋒隊差不多……繼續說他們的事吧,他們弟兄不但成為惡勢力的頭目,還直接從事經營活動,別人不能幹的事,他們可以干。譬如,他們是最早在本市開辦娛樂場所的人,最早雇用三陪小姐,公然提供場所組織婦女賣淫。皇朝大酒樓你不是去了嗎?那就是一個他們的一個基地,也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場所。而且,誰若開辦同樣的場所對他們形成威脅,他們或者慫恿公安機關查處,或者組織暴徒打上門去,因此財富迅速積累。接著,他們又向其它領域進展,現在,清水的建築、商業、交通運輸、礦山……哪行掙錢哪行有他們弟兄的黑手,很快成為清水一方呼風喚雨的人物。這不,從前年開始,還成立了光華集團,就是用大軍子、二軍子弟兄名字中的一個字命名的。這光華集團表面說是企業,而實質卻是惡勢力的結合體,乾的都是不法行為,可誰也管不了。對了,你還沒去過光華集團總部吧,建設得相當不錯,就在市區南郊。那裡本是一片樹木,風景很好,是清水人民夏天遊玩的去處,可他們找風水先生一看,說那裡風水好,象徵性地交了點補償費,就把樹林給平了,建起他們的總部,而且,整個工程也沒花多少錢,用料都是強拉硬要的,僱工更沒花錢,活幹完就把人打跑了。現在,他們已經形成氣候,直接影響到清水的政治經濟了!」停了停:「你知道嗎?在你就任前兩天的夜裡,他們又把一家競爭對手的商店給砸了,因為那家商店位置好,他們看中了,就讓人家讓地方,他們拿著槍刀棍棒打上門去,公然鳴槍威脅,還叫嚷著讓受害人到公安局報案,砸完打完後又特意到公安大樓外示威,那天夜裡正趕上我值班,想管又無能為力,加上受害人不敢報案……對了,那天夜裡,地委正在研究幹部,可能正是那時確定你來清水當公安局長……結果,在他們的迫害下,受害人只好放棄了苦心經營的商店,以極低的價格盤給了他們!」
林蔭聽得氣鬱胸膛,可又有些似信非信:「他們仗著什麼呀,這麼凶,就沒人報案?沒人管一管?」
秦志劍冷笑一聲:「管?誰管?你不知道,大軍子弟兄的老爹早年在清水當過領導,後來又上了地區,上了省里,結交了不少權貴,後來雖然退休了,可影響猶在,清水更是他的發祥地。大軍子弟兄一方面借著父親福蔭,一方面大肆交往上層領導。他們有錢,出手也特別大方,要交誰就交誰,到處都是乾爹和叔叔。老曾剛來時裝了幾天,放出風要收拾他們,可很快就成了皇朝大酒樓的座上賓,還有……還有咱們的牛局,更是鐵哥兒們……對了,在你來之前,清水已經盛傳他將出任公安局長,說已經活動好了。那天夜裡,他們所以那麼干,也以為是板上釘釘了,以此向人們炫耀示威,可沒有想到第二天卻變了,你來了!」
此時,林蔭已經被秦志劍講的事情所吸引,見他停下來,急忙問:「這……這事你為什麼不早說?既然牛明沒當上局長,那受害人為什麼還是不來報案?」
秦志劍:「我為什麼不早說?我要觀察觀察你,看你值不值得信任。那受害人也有同樣的想法,或許,他們比我還聰明,根本就不想觀察,而是徹底絕望了,第二天就離開清水!」
這……這……在自己任公安局長的地方居然有這種事存在!林蔭氣得直喘粗氣,不由又問一句:「這,就沒人管管他們?」
秦志劍哼了一聲:「我不是說了嗎?他們對老百姓和競爭對手血腥震壓,對能管著他們、尤其是能主宰他們命運的人,絕對不惜金錢美女,個個給你拉下水,何大賴就是一個,還有……你慢慢就會知道的。相反,對礙他們事的,就不惜採取暴力手段威脅迫害,即使國家工作人員他們也不放在眼裡。去年有一個稅務局的幹部到他們經營的場所收稅,他們不交不說,稅務幹部離開不到十分鐘,就被一夥暴徒砍了二十多刀,造成終生殘疾,無處申冤!」
「這……有這種事?這也沒人管?」
「管了,管的就是咱公安局,立案偵查,可他們又沒親自動手,兇手打完就跑了,受害人不認識,知情人不作證,有什麼辦法……再說了,是牛明主辦這起案件,什麼結果還不明擺著嗎!」
「那,老曾呢?他啥態度?」
「啥態度?沒態度。那是個老奸巨滑,剛來的時候裝了幾天,可很快就和他們搞到了一起,處得熱乎及了,老曾調往寶山,大軍子弟兄還帶著人親自去送……對了,你忘了,他們在返回時被你碰上了。當時,大軍子和牛明開車走在前面,赫剛老刀他們在後邊惹了事……」
在這一點上,他說的倒與郝正完全吻合。
林蔭心情實難平靜,繼續問:「我就不信,他們這麼無法無天的干,清水上百萬人,難道就沒有人跟他們斗嗎?」
秦志劍繼續說著:「有,我就是一個,可是權力太小,心有餘而力不足,還有一個和我一樣的,因為跟他們斗,已經進了監獄……也就因為這事,我才一直堅持著不離開清水公安局,要不,也早走了……」
秦志劍的眼裡出現水光。
林蔭倒了杯水:「別激動,說下去,到底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