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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23:55
作者: 徐大輝
山溝里的毛驢走在平展展的街道上,樂顛顛的搖頭擺尾打響鼻,看到同類,咯嘎地叫起來,這一叫不起眼,全鎮的毛驢隨著叫,誰家要是有死人准借音兒,街上行人投來目光,是看驢還是看驢馱的女人說不準。
驢背上顛兒顛兒一個小媳婦,引起街上頑耍的孩子們的聯想,口誦一首詼諧的歌謠:嗚哇嘡,嗚哇嘡,娶個媳婦尿褲襠!
「爺,你聽他們說什麼?」橫行子道。
「他們玩呢!哎,從現在起你叫謝榮,不能說黑話,以免讓人發現我們的真面目。」徐秀雲還叮嚀,「記住你是我的小叔,你管我叫嫂子,我是你的親嫂子。
「嗯哪。」
「老奤腔也板著(控制)點,說當地話。」徐秀雲一番交待,路過一家叫潤古齋的門前,她說,「停一下,謝榮。」
「吁!」謝榮拉住驢,問,「到了嗎?」
「沒到。」徐秀雲望著裱畫店的幌子,當然感興趣的不是那行「蘇裱唐宋元明清古今名畫」的字,她想到「徐筐鋪」,那時她和徐德龍、丁淑慧就在這個房子裡開筐鋪,令人懷念的歲月喲!徐德龍賭癮再發,她一氣離家出走,後來的事情她不知道,但能想像到,德龍賭輸了鋪子……她心裡苦滋滋的。
「嫂子!」橫行子叫她。
「噢,走吧。」徐秀雲手指前方,「拐過這道街,就看見同泰和藥店了。」
徐家藥店在徐秀雲到來時刻,主要成員都不在。徐德富和謝時仿去了大煙地,銅刀買來了,他們帶上去教長工們割煙漿技術。尹紅隨徐德中出診沒回來,二嫂陪著徐鄭氏到老爺廟去燒香。
「你們是?」店夥計問。
在藥店前徐秀雲下驢,胳膊彎處挎著布包袱,說:「我們來串門,請稟告老爺太太。」
「他們都出去了。」店夥計說。
「還有誰在家呀?」她問。
「四奶奶。」
丁淑慧?」
「是,四奶奶在。」
「叫她。」徐秀雲一聽丁淑慧在,心中高興,撲(投奔)她來的。
「秀雲!」
「淑慧姐!」
「你這是打哪兒來呀?」丁淑慧問。
「讓我進屋再說不行嘛!」徐秀雲說。
「瞧我光顧樂了,進屋,進!」丁淑慧轉向牽驢的橫行子,「他是?」
「嗚,我的小叔。」徐秀雲說。
院子裡拴了驢,同丁淑慧一起進屋。
「你一走這些年沒個音信兒,把我忘乾淨了吧?」丁淑慧扒查(責備)幾句,瞥橫行子一眼,說,「你的小叔,找人家啦(再嫁)?」
徐秀雲也看橫行子一眼。
「嫂子,我去餵驢。」橫行子說,想躲出去。
「去吧,加小心謝榮,驢不老實,愛尥蹶子。」徐秀雲叮囑道。
「嗯哪!」橫行子出去。
徐秀雲編排下去,說:「他哥比他壯,菩派大身(身材胖大)的。」
「幹啥的?」
「種地的唄。」徐秀雲說。
「體格壯好,種地的好。」丁淑慧陰鬱起來,喃喃道,「過窮過富,全全科科地在一起比啥都強。」
是啊,全科對這兩個女人來說是一種奢望徐德龍在世的時候,他們三人一起過日子,整天有說有笑,割條子、編筐臥簍……徐德龍重新去賭,徐秀雲用離開他相威脅,賭紅了眼,沒攔住他。
「德龍,忘了我們拉勾上吊撇土垃坷。」徐秀雲遺憾道。
本地有一風俗,將土塊拋上空中,表示訂盟永遠不反悔。送人之物的歌謠: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要。
當時站在筐鋪前,徐德龍土垃坷拋向天空,是一種告別,告別賭博,可是起誓靠得住嗎?
「德龍最終死在賭上。」丁淑慧嘆然。
「他怎麼死的?」徐秀雲聞徐德龍死在賭博上,卻不知道細節,「聽說和日本人賭。」
「跟憲兵隊長角山榮擲骰子,德龍贏了軍刀。」丁淑慧說,「德龍心明鏡憲兵隊長贏不得,他為什麼要贏呢,現在我想明白了,爭口氣。」
「爭氣?」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丁淑慧說。
一個賭徒能夠壯烈地死,為家鄉老少爺們爭了志氣,在那個刺刀和鐵蹄的時代,難能可貴。
「全鎮大出殯,為德龍送行。」丁淑慧說。
亮子裡鎮記憶賭徒徐四爺與憲兵隊長擲骰子的故事,人們欽佩的是明明贏是死輸也是死的徐德龍,他以賭徒獨特的式,向世人表明,他不怕日本人。
丁淑慧說大哥在德龍死後,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徐家在德字輩上,徐德龍因賭而名聲,吃喝嫖賭抽又是家規所不容許的。當家的長兄徐德富為此大傷腦筋,起初德龍年紀小他只傷腦筋,多次勸誡、管束不成,最後傷心,直至轟出家門。兩個人——丁淑慧、徐秀雲——在賭徒身邊,他戒了一段賭,短短的一段,末了還是回到賭桌,導致徐秀雲離家出走。
憎惡男人賭博與徐秀雲的經歷有關,賭博是她最恨的字眼,心靈上的永遠疤痕,她的父親徐大肚子是三江有名的賭徒,輸掉妻子,徐秀雲的親母不堪忍受賭徒將她當籌碼在桌上賭來賭去上吊自殺,徐大肚子死得更慘,輸得一無所有最後墊了壕溝,實際是街道的排水溝,野狗啃去了半張臉。這樣的經歷她能不恨賭徒嗎?她的經歷中還有曲折一段,那就是她和徐德龍的情感故事,青梅竹馬卻因徐秀雲的爹賭錢,遭到徐家當家的徐德富的反對,而沒成婚。徐德富給四弟德龍娶了丁淑慧,徐秀雲卻在被爹輸給國兵漏子後,偶遇徐德龍,破壞中斷的情緣,傷口一樣長好,更準確說徐德龍從賭徒徐大肚子手中贏來了她。
「大哥讓德龍進了墳塋地,立了碑。」丁淑慧說。
作為賭徒徐德龍來說,無疑是死後最高待遇。民俗:橫死的(掉井、墊車腳、雷劈等)人不能進祖墳地。徐家規定更嚴:不是壽終正寢或病死,不能直接葬進墳地,埋在祖墳地邊兒上,在陰間等到陽間他的歲數到,才由後人遷入祖墳地和先人在一起。徐德龍在壯年被殺,雖不算殤,畢竟屬於橫死之列,葬在祖墳地邊上理所當然,徐德富衝破世俗、打破家規,破例將他直接葬在祖墳地,一切都說明了,是對賭徒兄弟的一種承認。
「過幾天我去給他上墳。」徐秀雲說。
「這回你來家多住幾天吧。」丁淑慧真心挽留,多年未見,有說不盡的話,親近不夠。
「來看看你,住幾天我就得回去,婆家……」
「出來了就出來,靜心呆幾天。」丁淑慧說。
「我幾年沒來家,挺想你們的。」徐秀雲真摯地說。她沒什麼親人,徐家人是她的親人哪。
「秀雲,二哥回來啦。」
「二哥?」
「徐德中啊,還帶回來俊俏的二嫂,現住在這院子裡,二哥當坐堂先生,二嫂當護士。」
「哦。」徐秀雲掩飾住驚訝,有個丁淑慧不知曉的秘密,她已經見過二哥徐德中,在一特殊場合——藍大膽兒綹子上——見過他,消滅角山榮後,他不知去向,怎麼回來當坐堂先生?
「你八成記不得他,離家十幾年。」丁淑慧說。
「嗚,對對。」徐秀雲支吾道。
「二嫂和佟大板兒也住這院裡。」丁淑慧說到另一個二嫂,未和徐德中圓房後嫁給佟大板的二嫂,「他們有個閨女。」
「小闖子呢?」
「你記性真好,夢人長大了,沒人叫他小名啦。」丁淑慧說,「在四平街念了書,日本語學得好,還交了個日本女朋友。」
徐夢人交女朋友的事在徐家引起軒然大波,反對聲音強烈,他一氣之下回到四平街去,有些日子沒來家。
「交日本女朋友,大哥怎麼看?」
「心裡不同意嘴沒說」,丁淑慧說,「二哥反對,夢人同他系疙瘩(結仇)了。秀雲,老話說得好,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
「你說夢人和日本女孩是……」徐秀雲愕然。
「是啦,肯定是。秀雲,哪個國家的人有啥,還不是做飯餵豬生孩子。」丁淑慧把事情看得颳風下雨那樣簡單。
徐秀雲理解徐德中,他對日本鬼子恨之入骨,她不能對丁淑慧說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