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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21:11
作者: 徐大輝
角山榮隊長在一天裡見徐家兩個人,一個是徐德富,一個是徐德龍。
日本憲兵的摩托車在同泰和藥店門前停下,翻譯走進藥店。夥計緊忙上前道:
「您好,翻譯官!」
翻譯用眼角瞥眼夥計,在藥店裡東瞅瞅西望望。夥計偷偷向裡屋發個暗號,程先生走出來。
「翻譯官……」
「徐先生在家嗎?」翻譯官問。
「在,在。」程先生聽出找徐德富,問:「您有事?」
「角山榮隊長請他。」翻譯官說。
程先生因這個「請」心發慌,憲兵隊長隨便請人嗎?他的目光瞟向窗外的摩托車和風擺的太陽旗……
「請他出來呀!」翻譯官追道。
「哎,哎,我就去叫他。」程先生對夥計說,「給翻譯官泡茶。」
翻譯官擺擺手,示意程先生快去叫人。
程先生急奔後院,此刻徐德富沒在堂屋裡,他和管家看一個密室。這間密室的修建,是管家提議的。
「當家的,」謝時仿說,「世面上很亂,今天這家被搶,明天那家遭賊,咱家許多貴重藥材明面上放著不行。」
「是啊,老房子那兒有地窖。」徐德富懷念獾子洞祖屋,爺爺那輩人怕家財細軟被盜被搶,挖了地窖。藥店的確更需要一個這樣的密室,暫時不裝什麼,應急時好用,「時仿,你看哪個位置好啊?」
「我看二奶奶房子旁的那間偏廈子……」謝時仿選擇的地方很不起眼,就是說讓一個生人來找,他一定不會認為密室會修在這裡,也就是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
「修吧,找個可靠的人。」徐德富說。
「不能讓外人知道,我修吧。」管家會瓦匠活兒。
「時仿啊,你都多大歲數的人啦,還拿得動瓦刀?」徐德富說。
謝時仿堅持自己動手,想想這樣做安全得多,徐德富最後同意,因密室的門從二嫂屋內通過,他們一家人自然知道。他說:「讓佟大板子幫你修。」
兩個月下來,謝時仿修好了密室,他帶徐德富來看。家中主要幾個成員知道這間密室,程先生是知情之一。
「德富,角山榮叫去你去,派翻譯官來的。」程先生說。
日本憲兵隊長找我?徐德富打哏兒(遲疑),他沒往好事上想,自從老宅被毀,祖田撂荒,對日本人由加小心到怨恨,目睹馬家窯兩千來口人被殺,產生仇恨日本人的心理。是不是藥店的什麼事呢?眼下風聲漸緊,鬍子和日本兵打,抗日隊伍和日本兵打,藥品成了最敏感的東西,洋藥都登了記造了冊,部分藥品憲兵隊搜走,中草藥也能治紅傷。
「翻譯官在店裡等著你。」程先生說。
看來這是急茬兒,徐德富說:「哥,我估摸他們衝著咱的藥店……」
「倒不像。」程先生說。
「那個姓魏的夥計沒啥反常吧?」
「沒有,最近他很老實,幾天都不出門,也不與外人接觸。」
不管是窟窿井,還是落馬坑徐德富都要去,福兮禍兮繞是繞不過去的,他走進藥店。
「徐先生請。」翻譯官指一下停在門前的帶斗的三輪摩托車,「我們一起走。」
徐德富走出藥店,給毒日頭刺痛眼睛,一時眩暈,稍稍停了一會兒,最後望同泰和藥店牌匾意味深長的一眼,上了摩托車。
憲兵隊的摩托車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坐的,中國人坐它在街上走,亮子裡很少有這樣幸運的人。因此不少人投來複雜的目光,徐德富覺得很不舒服。
「他和日本人……」
徐德富揣測人們心裡想什麼,說自己是漢奸走狗也說不定,他只一門心思迴避,儘快到憲兵隊。
摩托車速度並不快,使更多的眼睛看見徐德富。
是矚託吧?徐德富想到許久沒去向憲兵隊報告什麼,自從來到鎮上,藥店的事很多,一大家子人起居,人嚼馬餵的需要安置,剛剛穩定下來,把矚託的事撂到一邊兒啦。
「徐先生請下車!」翻譯官說。
「哦。」徐德富才知已經到了憲兵隊。
用什麼恰當的語言來形容徐德富走在木製樓梯的心情,惶惑、恐懼、忐忑……他邁進隊長室,一番他沒想到的氣氛。
「唔,徐先生。」角山榮一臉笑容,以老朋友的口吻說,「一向可好?」
「好,隊長好。」徐德富心裡不舒服,表現出的又是一回事。
角山榮叫人給徐德富泡杯好茶,徐先生長徐先生短的叫,極富人情味說他很忙,你搬到鎮上來都沒登門拜訪。
「謝謝隊長。」徐德富連連道。
「徐先生,我問你,喜歡種地嗎?」角山榮問。
種地?徐德富沒想到憲兵隊長忽然問道這個問題,回答十分簡單,莊家人大概沒有一個人不喜歡種地的。
角山榮是中國通,他隨口諷誦一首古詩: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塒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
徐德富還是懂了這首美妙田園詩,可是憲兵隊長目的他還是不能懂,總不是找自己來聽詩的。
「你家的地四百垧,三百垧河套地,一百垧坨窪地。」角山榮對徐家的田地情況了如指掌。
徐德富更奇怪了,角山榮先是問喜不喜歡種地,又吟首田園詩,再說自家地,不是虎拉巴兒(突然)問起吧?
「我們是老朋友了,幾年不種地你難受的心情我能理解。」角山榮善解人意的樣子,說,「你實際地告訴我,想不想種地?」
「隊長的意思我沒明白。」徐德富說。
「哦,我是問你願不願意種你家的地。」
「願種,咋不願種,可是……」徐德富說獾子洞變成無人區不讓去,地撂荒了幾年。
「我現在特許你出入無人區種那塊地。」角山榮說,「徐先生,你只大膽放心地去種,沒問題吧?」
「沒有,沒有。」徐德富急忙說。幾百垧祖田讓種了,對於以種地為生的他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好事。
角山榮讓徐德富可不是種一般莊稼,是一種特殊的植物——罌粟。偽滿洲國中央成立販賣鴉片的機構,各市縣開辦鴉片零賣所,供應癮者吸食……僅從伊朗買來的紅皮煙土和東土產的一些鴉片,遠遠不夠,於是鴉片毒害政策出台,於是強制農民種植鴉片,於是憲兵隊長找來徐德富。
「人憑氣活,苗憑糞長。」徐德富做著種田美夢,「我馬上叫長工,積肥……明年種穀子。」
「種穀子的不要!」角山榮說。
「那種鐵桿莊稼苞米。」
「苞米的也不要!」
「那種什麼呀?」徐德富奇怪啦。
「鴉片。」角山榮說,「你們叫大煙。」
憲兵隊長讓種鴉片,徐德富目瞪口呆。
「你來種,我來收。」角山榮說,「你的四百垧地,是四千畝,一畝你交給我十五兩,共計六萬兩,每兩兩元。」
「這……」
「徐先生不願種?」角山榮的語氣變冷。
「不是,我知道政府頒布法令,是斷禁,是禁菸……」
嘿嘿,角山榮笑後說:「種正是為了禁嘛。」
徐德富腦袋不笨,可是對憲兵隊長說的種煙就是為了禁菸理解不上去,三千鬼化狐邏輯。
「你不願意種,只好叫別人去種。」角山榮說,「開拓團有人要買你家的地,是我給擋了回去。」
不管憲兵隊長講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日本開拓團說好聽的是買地,實質是霸地占田的事徐德富早有所聞,土地落到開拓團手裡,孩子落入狼口還想要啊?
「隊長,我種。」徐德富急忙說。
「這就對了嗎。」角山榮語氣重新變暖,說,「我可以告訴你,在三江縣種植鴉片也不只你家這幾千畝,是幾萬畝,幾十萬畝。」
在三江縣種大煙有上百年的歷史,官府不允許種,各家各戶私下少量種植,收穫的「煙奶子」不是吸食,而是藥用,治療個風火牙痛、跑肚拉稀、腰酸腿痛什麼的,幹了累活兒吸上幾口解乏。
白色的大煙花到處可見,但畢竟是星星點點,成畝成垧連成的片徐德富沒見過。
「你家大田附近有條河吧?」角山榮問。
「馬灌啾河。」
「馬灌啾是什麼?」
「給馬灌藥的,牛犄角做的。」徐德富手比劃那獸醫用的工具。
「噢,我明白了,那個河像馬灌啾。」角山榮說,「馬灌啾河水質好。」
「是,澆它種的高粱、穀子籽粒飽滿,做飯有飯味兒。」徐德富說,徐家祖田旱澇保收,得益此河。
「有水好!」
種大煙離不開水,徐家祖田是上水好地。
「徐先生,」角山榮拿出一千元滿洲國幣說,「你種鴉片就是支援大東亞聖戰,應該得到獎勵。」
「隊長……」徐德富推拒,「煙還沒種呢,受之有愧。」
「等明年收穫了煙膏,我還要重重地獎賞你。」角山榮說。
徐德富揣著推拒不掉的一千元錢回到藥店,一家人急忙圍過來,夫人徐鄭氏更誇張地瞧他的肚子。
「看什麼?」徐德富問。
「我怕狼狗掏你的肚子。」徐鄭氏說。
「肚子倒沒掏,心給咬了一口。」徐德富說了句家人後來才明白的話,日本人逼迫他種大煙,他不想種,「種大煙做損啊!」
「當家的,看情形不種不行。」管家謝時仿說,「聽說三江縣給了種植任務,各村攤派呢。」
「政府不是說禁種,難道政府說一樣做一樣。」
「政府的嘴小孩屁眼兒似的沒收管……」謝時仿說。
「種吧,時仿,過幾天我倆去咱家的地去看看。」
徐德龍到憲兵隊是陶奎元差徐夢天送過來,進了戒備森嚴的大院,當侄子的鼓勵叔道:
「別怕,四叔。」
「怕什麼?我才不怕呢!」徐德龍直起不經常直起的腰,昂揚了許多。
「四叔,我在樓下等你。」
徐德龍進去的時間不長,出來時竟然哼著賭錢歌謠:「十一月里雪花飄,出門碰見王至高,上招上了能行馬,卻把吉品嚇壞了。」
「四叔,找你幹啥?」徐夢天趕忙過來問。
「擲骰子。」徐德龍洋洋自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