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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20:51 作者: 徐大輝

  徐德龍倒在郝家小店的炕上,無聊地瞅房棚。

  「徐大肚子死啦!」霍老損闖進來道,渾身濕透,外邊下著雨。

  「哦,死啦?」徐德龍揚被坐起來,見來人塌鼻子上淌著說不上是淚還是雨水的東西,相信了他的話。

  「走,領屍去。」霍老損屁股沒沾炕沿邊兒,「咱們牌友一回,給他蓋鍬土。」

  「領屍?」徐德龍下炕穿鞋,莫非徐大肚子惹了什麼禍,給官府殺頭才要領屍,問:「你剛說領屍?」

  

  警察發現徐大肚子死在髒水溝里,弄回警局,貼出告示讓知情者認領。面目全非沒個人樣。霍老損聽信跑去看人,差不點認不出昔日的賭友來。

  「你怎麼肯定是他?」徐德龍問。

  霍老損伸開雙手在徐德龍眼前晃晃說:「只剩下四根半指頭,有一個茬兒挺新淌著血呢!八成死前剛被人剁掉的。」

  徐德龍隨霍老損匆匆離開郝家小店。

  三伏天裡,屍體一天多的時間就有了臭味兒,警察怕死者的肚子,它氣吹似的迅速膨大,隨時都有爆裂崩壞人的危險。

  「扔亂屍崗子去!」陶奎元下令道。

  一輛花軲轆牛車駛出大門,徐大肚子卷在炕席里,一隻缺三個指頭的手從炕席破洞中探出。兩個警察跟在車旁,朝街外拉去。

  馮八矬子出現在警察局門口,眼望拉屍的牛車消失。這時候霍老損和徐德龍匆匆趕到。

  「你們倆?」馮八矬子塌眯著眼睛,用眼角餘光看他們。

  「我們來領屍。」徐德龍說。

  「領誰?」馮八矬子明知故問。

  「徐效厘,徐大肚子。」霍老損答。

  「已經派人埋啦。」 馮八矬子挖苦道,語言很刺耳,「想和他玩一圈?到亂屍崗子找他吧!」

  「走吧四爺,有人在飯館等著我們。」霍老損拉上徐德龍離開警察局。半路上,徐德龍問:「你說誰等我們?」

  「我呀!軋搭(約)了人,咱們搓幾圈。」霍老損說。

  「不行,我今天有事,改日奉陪。」徐德龍謝絕道,徐大肚子之死壞了他的心情。

  「聽說這幾天你手挺興,贏了不少嘛。咱們去佳麗堂吃杯花酒?」「不!去棺材鋪。」

  「棺材鋪?」霍老損想到徐大肚子的死,他們是死對頭人人皆知,他和他女兒有那麼個過程,也算是倒扳樁(入贅),女婿發送岳父理所當然。

  徐德龍真是聽說徐大肚子死後,沒人收屍沒有棺材裝殮,才去棺材鋪的,入土為安的思想他有。

  「死後咋也要有一副棺材板啊!」他這樣想,去了棺材鋪,不是為徐大肚子而是為自己訂做口棺材。

  棺材鋪前,幾個叫花子在討要。一個叫花子打竹板,唱道:

  打竹板邁大步,

  眼前來到棺材鋪。

  棺材鋪正開張,

  大小的棺材紅堂堂。

  木頭厚,釉子亮,

  紫拉拉棺花正開放……

  耿老闆出現在鋪門口。

  「掌柜的掏腰包,大小銅子只管拋!」另個叫花子隨口道。

  耿老闆給叫花子一元錢,打發走花子,圍觀的眾人散去。

  「耿老闆!」徐德龍拱手道。

  「徐四爺!」

  徐德龍對耿老闆說明來意。

  「庫房裡有現成的,不然你看一下。」耿老闆引徐德龍到庫房,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棺材。他掀開炕席,露出白茬兒棺材。

  徐德龍看了一遍,現成的沒看中,隨耿老闆在做活的木工車間穿行,說:「照我說的樣子做,用石材。」

  「幾年來沒人訂做石棺,石料要特意去哈拉巴山拉,那兒的大理石材質好,費用可能要高些。」耿老闆說。

  「貴點無所謂。按我說的做,別走樣兒。」徐德龍將手中的檀香木扇子抖開,合攏道。然後放下一袋大洋——定錢。

  「一定照辦!」耿老闆只認大洋。

  徐德龍掏出銅骰子,在手上掂了掂,挪開案板上的墨斗盒,擲了擲,抓起來交給耿老闆說:「收好它!」

  耿老闆手托銅骰子,四爺讓他比照骰子樣做棺材。

  「照骰子樣做?」棺材鋪老闆遇到新鮮事。

  「啊,照骰子樣做。」

  「照骰子樣做。」耿老闆聽大洋的,錢都能使鬼推磨,還不能叫棺材鋪老闆做棺材嘛。

  也許訂做了棺材就看到自己的死期,徐德龍急著回望興村部落點見夫人,像是有什麼後事向她交待。

  卡子門口盤查後,徐德龍騎一頭老瘦的毛驢進圍子。

  屯中路口,幾個孩子做遊戲互拍手心,唱歌謠:

  「拍花巴掌呔,正月正,老太太愛看蓮花燈;拍花巴掌呔,二月二,老太太往家接寶貝兒;拍花巴掌呔,三月三,老太太愛吃糖瓜兒粘;拍花巴掌呔,四月四……」

  孩子們一雙雙驚訝的眼睛看徐德龍,遊戲停止,惶恐地逃走。

  「怕我,我又不是鬼……」徐德龍嘟囔道。

  土屋裡,徐德龍端詳丁淑慧瘦削秀麗的臉,她淚眼汪汪地望著目光呆滯,蓬頭垢面,半頭白髮的他。

  「秀雲來家一趟,我去甸子剜菜碰見她。」她說。

  「她在甸子幹啥?」

  「秀雲說她想當鬍子。」

  「當鬍子。」徐德龍迷惘地說。

  「這幾年裡,她四處遊蕩,後來碰上一個人……」丁淑慧說不出那個女人的名字,只講事兒,不料徐德龍比自己更知道內情,說:「那人送給她一頭大紅騾子,她跟送給她大紅騾子的人在一起,對吧?」

  「你全知道,德龍?」

  「嗯。」

  「女人當鬍子?」丁淑慧無論如何都覺得稀奇,她沒聽說過馱龍,關東地面上的匪首馱龍就是女人。

  「淑慧,現在和秀雲在一起的人你見過,她到咱筐鋪找過我。」

  「沒印象。」丁淑慧沒想起來。

  「你還記得那年我們回門,半路上遇見鬍子的事嗎?」

  「哦,想起來了,有個鬍子給你副骰子。」

  「就是她。」

  「是個男的呀。」

  「女扮男裝。」徐德龍說。

  家裡還有些大哥徐德富送來的白面,丁淑慧擀麵條。徐德龍用笤帚糜子通菸袋桿,說:「秀雲她爹沒(死)了。」

  丁淑慧停下擀麵杖問:「啥時候的事?」

  「前幾天。」徐德龍安上菸袋鍋、嘴,說。

  「秀雲知道嗎?」

  「我猜她不知道,警察當無人認領的屍體拉到坨子上挖一個坑就埋了。」

  「你咋沒想辦法弄副棺材……」

  「等我知道信,警察已經埋完了。」徐德龍說。

  「你打算告訴秀雲嗎?」

  「沒想好。」

  「我知道她呆的地方。」她說。

  「還是不告訴她的好,秀雲說過,她都不知他爹把她娘埋在哪兒。」徐德龍說,「秀雲給她娘燒紙只好到十字路口。」

  「她咋不問她爹?」

  「問過,她爹不肯告訴她。」

  丁淑慧切麵條道:「難道怕那幫賭徒扒走棺材不成?」

  「輸紅了眼,可是啥事都做得出來。淑慧,我和你說個事……」徐德龍說。

  夜晚,丁淑慧掃炕,鋪被。

  「我和你說的事,千萬記在心上。」徐德龍說,「我在耿老闆的鋪子訂做的棺材……」

  「你就忍心拋下我嗎?」丁淑慧淚眼望著他道。

  「我現在已經名聲在外,方圓幾百里的賭海高手慕名而來……他們稱我為賭王。我知道賭王沒一個有好下場的。趁我腰裡有錢,訂做副棺材,不能像夏小手,秀雲她爹,炕席一卷……」

  「德龍咱收手不行嗎,頭幾天大哥捎來話,說程表哥要回奉天去當坐堂醫,夥計也要帶走兩個,咱家藥店缺人手,你去……」

  「唉,這些事只能下輩子干啦。我已經走在刀尖上,下不來了。」 徐德龍盯著枕頭,她會意地出吹滅了燈。

  黑暗中,丁淑慧驚叫一聲道:「啊呀,一點肉都沒有。」

  「淑慧……」他制止道。

  「我看看!」丁淑慧劃火點著燈,她拉低徐德龍蓋在胸前的被子,看到駭人的畫面,疤痕累累,根根肋骨凸出的胸部。

  「肉呢?肉哪兒去啦?」她問。

  「都輸給了人家。」

  丁淑慧愛恨交加道:「割吧,割吧,把腦袋割給人家多好。德龍啊……」

  「我的腦袋早是贏家的了,只是讓我替他們長著……」徐德龍悲哀地說,「淑慧,我再也不能回家了。」

  丁淑慧抱住徐德龍道:「別撇下我啊!」

  「說不清我欠下多少債,反正這輩子還不清了,沒有退路可走……我死後你們去找耿老闆。」徐德龍落淚道,「唉!我光赤蔫(赤條條)地來到這世上,總不能光赤蔫地走啊!」

  「德龍,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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