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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20:38
作者: 徐大輝
坐落鎮郊的花子房在夜色籠罩下,兩趟土坯房構成院落的花子房神秘而寂靜。兩個屋點著燈,一盞紗燈掛在屋檐外面,木製匾額上「富貴堂」三字清晰可見。另一個點燈的屋子,從草編的窗簾漏出縷縷燈光,兩個人影在院內走動,刀螂脖子和狗頭稍腦乞丐在巡邏放哨。
花子房屋內最有特色的是一溜南北大炕,也稱通天大炕,兩炕之間擺一四仙桌,一隻圓筐懸在牌桌上端,屋內瀰漫旱菸煙霧,四人打麻將,幾個老對手徐德龍、徐大肚子、霍老損、米醋作坊老闆,一個獨眼乞丐伺候著。
徐大肚子抓一張牌然後打出,扔進懸吊的筐里唱道:「紅頭繩兒系肚腰(九條)[1]!」
霍老損抓牌,拿在手裡猶豫一下,扔進筐里,五音不全地唱牌:「蘭花院裡賭吃嫖(白板)!」
「回龍,單粘白板!」徐德龍高聲地喊道。
洗牌,碼牌,打骰兒、開門,霍老損報風圈道:「北風起!」
徐德龍抓完牌,便扣下不看,等著和了。
「四爺牌這麼快?」霍老損嘟噥一句,抓牌打出閒張道,「東家一到把帳交(東風)!」
徐德龍抓起一張牌,用大拇指肚輕輕摩擦與滑動,唱道:「六娘奶子鼓多高(六萬)!」
「吃!」霍老損吃牌道,「兩眼毒毒盯著你(二餅)!」
「響聲吵醒四姑娘(四餅)!」徐大肚子唱牌道。
「和!四餅」徐德龍喊道。
獨眼乞丐跐著凳子摘下筐,將麻將倒在桌子上,玩下一場,徐德龍給獨眼乞丐一枚五角硬幣。
花子房窗外,放哨的兩個乞丐在窗下,傾聽裡屋的唱牌聲:
「大風颳來黃金條!」「公主拋下繡球來!」「不是冤家不聚頭!」「原來姐夫摸進房!」
刀螂脖子乞丐贊道:「唱得真好聽!」
「誰贏啦?」狗頭稍腦乞丐問。
「啊!啊!」刀螂脖子乞丐哈欠連連,擠出句極粗俗的話,「倆卵子打架,與雞巴沒關係。」
「呲,沒關係。」狗頭稍腦乞丐順著刀螂脖子乞丐說,「三毛愣星都出來了。大毛出來二毛愣攆,三毛愣出來亮了天。啊!天放亮嘍。」
東方天際,日出前景象總讓人心情敞亮。
麻將局最後的時刻,莊家霍老損輸得淨光,怨恨道:「北風北,坐折腿!」擲出骰子。
「到了圈,不管誰輸誰贏,都不玩了。白天,花子房人多嘴雜,萬一抖落出去……」米醋作坊老闆說。
「有人要坐樁坐折腿呢!」徐大肚子玩笑說,「人家坐折腿,咱得奉陪呀。大不了,到西安(遼源)煤礦找南蠻子去。」
霍老損牌打得謹慎,沉默不語,到了出牌,唱得沒底氣:「高高大大門前站(三條)。」
「三條?三條和!」徐德龍又喊,差不多一夜都是他一個人在喊和。徐大肚子查驗徐德龍的牌,嘴說著:「門,不清;麼,不斷,大叉、掌子,是和啦。」
霍老損擼下無名指上的戒指給徐德龍,說:「就這些!」
「別把蛋碴子掏出來呀!」徐德龍拿在手上掂了掂說,「倒可先拿回去,帳嘛先欠著。」
蛋碴子指雞肚子裡的小蛋,他這樣說掏出蛋碴子意為最後血本。單巴細語的霍老損豁然粗壯起來,道:「門縫瞧人……四爺,留著下回你輸給我吧!兄弟告辭!」
徐大肚子提醒贏家徐德龍說:「別忘了規矩。」
「我差點忘了,」徐德龍從面前錢撂子抽出五元錢說,「給輸干爪人的盤纏。」
「我寧可爬著回去!」霍老損斷然拒絕。
玩了一宿,腰裡鼓溜了,頭也脹大了,徐德龍去剃頭。街頭圍著布篷的剃頭挑子,立柱上掛著一頂四喜帽,盆中的熱水在炭火的烘烤下蒸著霧氣,一句俗話起源於此,剃頭挑子一頭熱乎。不假,挑子的另一頭要帶著大件小件工具,譬如板凳、火罐、木梳、鏡子、剃刀、剪子等。如果走街串巷,剃頭匠口不喊,搖晃手裡的喚頭,發出噹啷噹啷的響聲。
「留什麼頭?」剃頭匠問。
「我這幾根頭髮,家雀都不敢落,能剃什麼頭?」徐德龍幽默道,「當然是光頭。」
剃頭匠先給徐德龍圍上白布單,然後在鐾刀布上哧哧鐾刀,嘴也沒閒著:「特混騎兵隊陸隊長真尿性……」
尿,在東北方言中應用很廣泛:尿包——意志薄弱;尿嚎嚎——神態了不起;尿鞧——發懶撒嬌;尿子則是指不正經的人。尿性在這裡是說頑強了。
「與日本憲兵隊長角山榮比刀技……角山榮即將砍下去的刀突然停住,那個陸隊長輸了,倒輸得英雄,你不砍,我自己砍,揮拳砸向刀背,砍傷自己的胳膊。」剃頭匠鐾刀很嫻熟,唰唰唰,聲音讓人聽來十分愜意。
「誰砍誰傷與咱何干,你剃你的頭。」徐德龍不感興趣。
剃頭匠給徐德龍刮臉,耳唇兒、眼皮、鼻孔颳得嫻熟精細,然後掏耳、按摩。
「剃剃刮刮,掉了幾斤分量,輕巧不少。」徐德龍給侍候舒服道。
「拔一罐子?解乏。」剃頭匠還有服務項目。
「拔吧。」徐德龍要享受全套服務,遠遠地見關錫鑞匠空著兩手在街上閒逛說,「關錫鑞匠子丟啥啦?」
「丟啥啦,丟心唄!」剃頭匠抑鬱道,準備拔罐子,「我這表哥,哪樣都好,只一樣敗家,耍錢。」
「這兒來一罐子。」徐德龍指指脖子,點出拔罐子位置道,「脖筋酸疼。」
剃頭匠點碎紙扔進火罐,說:「他的拿手活是做紅銅鑲邊走線的香爐。洋鐵用具水壺、洗衣盆、水舀子,那活幹得講究,尖、角、齊、棱、縫……挺掙錢的,老話說:鐵匠做一天,不如小爐匠冒股煙;小爐匠冒股煙,不如錫鑞匠粘一粘。」
徐德龍脖子上扣著火罐,頭低著,看見剃頭挑子的盆兒,盆有道璺,明顯用錫粘過。
「耍,沒白天沒黑夜的耍,輸得眼珠子焦藍,把挑子都輸給了人家。」剃頭匠說,眼向遠處背風朝陽的牆根兒飄,關錫鑞匠綽著袖曬太陽,衣袖頭、膝蓋處,棉絮冒出,整個人灰頹寒酸。
拔完罐子,徐德龍走到昔日牌友關錫鑞匠面前,問:「咋造成這熊樣?沒出攤兒?」
「挑子……」關錫鑞匠苦笑道,「點兒背,太背!」
「誰贏去你的挑子?」徐德龍問。
「霍老損。」
「手下敗將嘛,那臭手還贏了你。」徐德龍輕蔑道,他想告訴他昨晚霍老損輸得腚淨屌光,最終沒說,倒想幫他一把,「走,跟我走!」
「幹啥?我蹦子皆無。」關錫鑞匠沒動坑兒(沒挪地方)。
「找霍老損去,贏回你的挑子。」
「我不敢和他照量。」關錫鑞匠膽怯道。
「蟣子膽兒!」徐德龍責備道,「虧你襠里還是長著嘟嚕玩藝的大老爺們!走!」
關錫鑞匠跟著徐德龍走,路過賣玉米餅子攤兒,關錫鑞匠停頓,可憐兮兮地說:「給我買個餑餑,兩天沒吃東西。」
徐德龍買了兩個玉米餅子,說:「造(吃)吧,攢足力氣好挑回你的錫鑞挑子!」
[1]麻將歌,此俗見《賭徒》張西庭著。(山東文藝出版社)牌歌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