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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20:26
作者: 徐大輝
亮子裡沙塵滿街刮揚,可見這樣一番景象,行人一頂禮帽被刮掉,順風滾動,帽子主人追抓;幾個小孩迎風跑遛風呲樓,風呲樓有秫稈骨架紙克翼的,有薄木片的。還有兩男孩玩滾西瓜球——箭杆瓤和席米兒扎製成圓球形,酷像西瓜,扔到地上,大風吹它滿地滾動。
風中乍眼的是一個男人騎頭毛驢,後面還練頭毛驢,晃悠悠地街上走。他在徐記筐鋪前停住喊:
「四爺!徐大川爺!」
徐德龍蓬亂的頭探出破舊的鋪門來,問:「找誰?」
「找你。」騎驢男人說,「霍老損從望興村來了,說好的地方等你,驢也給你牽來了,騎它走吧。」
幾天前約好的一場賭,徐德龍差不多給忘到耳前脖子後去了,倒不是故意,有點忙不過來,有時一天趕幾個場子。找他賭的人超出錢的意義,因為他是賭爺,以與他賭一場為榮。
「與四爺賭了嗎?」
「沒賭,那你還有資格談賭?」
這種聲音在亮子裡賭行流傳,且越傳越遠,四平街、奉天、新京(長春)有人慕名來找四爺賭。
「走哇!」騎驢男人催促道。
「這大風天?」徐德龍懶得動彈道。
「狼洞本來就背風,又搭了草蓋,和窩棚差不多。」騎驢男人說,亂屍崗鏖戰後,霍老損輸幹了爪,他們當時約定今天賭,風雨不誤,地點是狼洞,以免被警察找到。
「等我穿件衣服!」徐德龍說。
兩頭毛驢分別馱著兩人,艱難地頂風出城。
家裡又剩下丁淑慧自己,生火時煙倒戧回來,嗆得她直咳漱。遠截柴禾,近燎煙。響乾的柴禾藥火打戧,定準煙囪堵啦。她跐梯子上房,拿起平房頂上一截木桿,戳進煙囪里,上下杵著。通陣煙囪,丁淑慧停下歇口氣,轉頭俯瞰房後:一個圍木板障子的小院,街頭那個「縫窮」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送個男人出了木板門,他極下流地在「縫窮」女人襠處掐一把。
「半掩門!」丁淑慧脫口而出,她驚訝她怎麼幹這個?半掩門,賣大炕,帶飯……都沾了個不名譽的「娼」字,亮子裡這種暗娼多得很,只是丁淑慧少見多怪罷了。往下她不能專心致志地捅煙囪,眼瞟丁字街口,「縫窮」女在那兒遊蕩,準確說她在拉客,頭飾衣著顯眼。
不多時,「縫窮」女人甩著手絹勾搭從她身邊走過的舉嘴子,叫得親切:「大哥,炕熱乎呢!」
舉嘴子也很內行,講價道:「五角!」
「縫窮」女人提價道:「我可是沒開懷的女人,和大姑娘沒啥兩樣。一元錢跟我走!」
舉嘴子甩開她拉扯的手,走開說:「賣大炕賣出天價,窯子裡的姑娘一宿才兩元。」
「縫窮」女人不再接話茬兒,在一家買賣店鋪的燈籠紅光中徘徊……
丁淑慧喟然長嘆,佇立在煙囪旁。
狼洞裡賭博比丁淑慧預想的結束要快得多,只半天徐德龍便回來,沒有毛驢送他,拉荒走回來,身上沾著老場子(蒼耳)。
「走,咱下館子去。」他說。
「下館子?」丁淑慧發愣,吃一頓是很大的一回事,誰下得起館子呀?
「吃飽飯,走道有勁兒。」徐德龍興奮不已道。
丁淑慧看出他又贏了錢,也聽出楞縫(漏洞)道:「去哪裡?」
「吃了飯再說。」徐德龍很神秘的樣子說。
附近有家飯館叫一品香,天要是刮西北風,烹飪的味道就飄到筐鋪來,有那麼一兩次,四爺聞著炒菜味干拉兒——無下酒菜喝酒。
「兩位來點什麼?」跑堂的問。
「東坡肘子,小雞燉蘑菇,四兩高粱燒,一斤驢肉餡兒蒸餃。」徐德龍點了酒菜。
「東坡肘子,小雞燉蘑菇,高粱燒四兩,驢肉蒸餃一斤!請稍候!」跑堂的複述一遍道。
「這得多少錢啊。」丁淑慧問,搬到鎮上,他們從來沒這樣奢侈過。
「管夠造,吃不飽再上。錢的事兒你別心疼,這幾個月我老不咋著家,幹啥去啦?走遍了亮子裡……牌點那個高呀,順呀,甭提啦!想啥牌來啥牌。」徐德龍說。
一個時期以來,他牌順,每場都贏,場場起暴點……運氣咋來的是個秘密,打死他也不會對外人說,對妻子更不能說。自從在郝家小店嘗了洋味兒——同山口枝子的一夜情,東洋女人給他留下難忘的感覺就是柔軟,水一樣的女人喲!牌點也日益興起來。
小雞燉蘑菇端上來,徐德龍筷子夾塊蘑菇,左瞧又看,問跑堂的:「這是榛蘑?」
「不是,榛蘑集上沒賣的。」跑堂的答道。
「粘糰子嘛,松樹蘑。行,將就吃吧,菜錢去點兒。」徐德龍沒太計較,榛蘑和松蘑味道、口感上有區別,價格也不一樣。
「對不起,我和掌柜去說。」跑堂的態度蠻好說。
「算啦,就這麼地吧。」徐德龍給丁淑慧倒一盅酒,說,「來,你今天也來一盅,喝盅酒我就告訴你吃完飯咱們幹什麼去。」
丁淑慧連干三盅酒,竟沒醉意。
「哎喲,原來你這麼能喝酒!」徐德龍新發現道。
「該告訴我了吧!」
「吃完飯,你回家收東西,能帶走的全帶走,我去雇輛車。」徐德龍說筐鋪房子租出去。
「咱們到底去哪兒?」丁淑慧喜出望外,離開鎮子她滿心高興,天真地以為丈夫從此遠離了賭徒,沒人勾他去賭。顯然她不知四爺的打算,送她到鄉下去住,正是去掉牽掛靜心去賭。
「到時候你就知道啦。」徐德龍說。
膠輪大車裝著極少的物品,一個木櫃,炕桌、馬杌子、一領氈子、兩雙被、鍋碗瓢盆,出了城西門,原野在眼前鋪展開去,路旁青草茸茸,野花盛開,黑百靈洪亮地鳴叫著。
丁淑慧坐車廂里,望著兩旁閃過夏天的原野,一頭牛吃力拉彎把犁杖,幾隻羊在啃嫩綠的青草。徐德龍背靠著木櫃,頭枕櫃蓋,閉目養神,右手做著姿勢,是擲骰子姿勢。
望興村部落點,百十戶人家分散在土崗上下,木牌寫著「望興部落村」,標語是:共存共榮,王道樂土!
西大門,自衛團員攔住大車,盤問道:「誰搬家?從那來?」
「我前些日子,買後趟街最東頭的兩間土房。」徐德龍說。
「霍老損賣給你的。進去吧,安頓好了到村公所登個記。」自衛團人員說。
「哎,一定一定。」徐德龍說。
霍老損的房子很新,蓋上沒到兩年。丁淑慧擺放眼光娘娘的靈位,插上香,點燃作揖膜拜。拜完娘娘,她說:「德龍,房子挺新的。」
「並屯後新蓋的,霍老損是甲長,有點權力。屯西頭他還有三間房子。」徐德龍說。
「花不少錢吧?」
「一百塊錢。」徐德龍編造,真實的情況是他贏的,狼洞裡半天賭霍老損輸掉了這兩間房,他問:「淑慧,這兒住行吧?」
「行。」丁淑慧稍稍不可心的是屯子鐵刺鬼兒圍著,還有碉堡,有點像當兵的大營里。
徐德龍交代一番:如今鄉下都這樣,歸屯並戶……對啦,外屋地水缸底下有個罐子,裡邊有錢,缺糧缺米你就買。嗯,我枕的枕頭裡有大米,不過吃時要加倍小心。還有哇,平時預備點零錢,警察檢查衛生,戴雪白的手套往上門檻一摸,黑啦就罰你錢。淑慧你靈活點,偷偷塞給他點錢,他就不檢查了。
「德龍你說這些……」丁淑慧警覺道,「你把我一個人撇到這兒,你回亮子裡去。是吧,德龍?」
「我贏下這個房子,給你當窩兒,」至此,他不得不說實話,「你呆在鄉下,我們那幫人德性我知道,你離遠點好,離越遠越好。」
「有了房子,手頭又有錢,別再去賭了,咱們過幾年安穩、消停日子吧。」丁淑慧懇求道。
「身不由己啊!」徐德龍板過丁淑慧肩膀,深情地看她的臉。
「我想不起來,有那麼幾年,你就這麼看我。你說我好看,看不夠,動手扒我的衣服,孩子似的要吃咂(奶)!」她訴說淹沒許久的情愛。
「你脫了,讓我好看看……」徐德龍很衝動道。
「我吹了燈。」她羞怯地說。
次日早晨丁淑慧醒來,下意識地摸她身旁的被窩兒,空空的。櫃蓋上的眼光娘娘靈位,兩炷香燃著。她爬到眼光娘娘靈位前,做揖,虔誠地祈禱道:
「娘娘保佑,保佑德龍玩時點兒高,和!」
佳麗堂紅妹的房間,炕上剛做完男女事的徐大肚子穿衣服。
「住這吧,住局的錢我不要啦。要不你一走,別人還要來作賤我。」紅妹挽留道。
「我有事,有急事,你沒聽欒掌班一聲迭一聲地叫我?」徐大肚子有能力住局,也打心眼裡喜歡這位年紀比自己閨女還小的姑娘。
「你倆那點事兒誰不知道,小心哪天大茶壺燙了你。」紅妹揭穿說,搬出兇惡的大茶壺榮鎖來警告,讓他有所收斂。
歌謠道:大茶壺,日本奴,養個孩子沒屁股。
徐大肚子清楚榮鎖霸槽子(霸道),誰去惹乎他啊!他說:「紅妹,想和我好,別歪三拉四的。聽著,這幾天我不來了啊,找徐大川……」
「徐大川抱你孩子下井啦,你恁恨他?趴在我身上還喊川、川的。鬧挺不!」紅妹責怪道。
「你除了和男人睡覺,還懂什麼?我和徐大川,即不是仇,也不是恨,是一筆沒算清的帳,帳你懂嗎?」徐大肚子怨恨時,管徐德龍叫大川,不熟悉牌點的人自然不懂這句術語,一、三為川,二、四為槓。土匪的黑話中一、三是留、汪,二、四是月、者。馬市行的袖裡吞金一、三元為丁字嘎、品字嘎,二、四元為門字嘎、才字嘎。徐德龍人送外號大川,是他喜歡押一、三,押三則贏。
妓女最關心的不是賭場上這些事,引起她注意的是逛道的(逛窯子)人在做事時口喊大川,起初她以為是嫖客發明的新詞兒,後來聽明白是一個人的名字,而且是位賭徒。
徐大肚子來到佳麗堂大廳,和欒淑月謀劃一件事,她說:「明天的地方我安排好了。」
「悅賓酒樓?」徐大肚子問道。
「梁掌柜鬼魔哈眼兒。眼下緝賭風聲緊,他可不敢放局。瞧你摸不著牌抓心撓肝的可憐樣……我找的地方,警察、憲兵都不會去。」欒淑月說,她用心選擇了一地方,富貴堂——花子房。
亮子裡城邊有一稱為墳圈(讀音q u a n)子的地方,從清朝起就是法場,蓋了幾間監斬的房子,說停屍房也行。平常不斬人房子空著,風吹雨淋的無人住,花子住進來,起了個名字富貴堂,還刻了副對聯:鼠盜無糧含淚去看家狗兒放膽眠
「找到徐四爺了嗎?」欒淑月問。
「他就是吐遁鑽沙,我也能挖他出來,明晚,準時開局。喂,怎麼這些日子沒見馮八矬子?」徐大肚子問。
「掉到井裡頭啦。」欒淑月酸溜溜地說。
「井?淹死沒?」徐大肚子給說懵了,亮子裡使用人工挖掘的井,人掉到井裡的事情經常發生,警察科長掉井裡?
「你們男人哪,沒少淹死。」欒淑月另有所指道。
「哪口井?」徐大肚子還傻問。
「小香……」欒淑月穢言道。
「喔,小香!」徐大肚子頓悟,鄉下有人管女人某種部件叫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