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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20:09 作者: 徐大輝

  那夜,徐大肚子邁進佳麗堂大廳。

  「喲,徐爺。住局,還是吃花酒?」欒淑月殷勤道。

  「我呆一會兒就走,今晚有局。」徐大肚子說。

  欒淑月手帕往徐大肚子臉龎一撩,抖飄兒(輕浮)問道:「要哪位姑娘?」

  「紅妹。」徐大肚子說。

  「你老相好的來順不行嗎?」

  徐大肚子聽出什麼,問:「紅妹今晚有客?」

  「紅妹來了紅……徐爺要闖紅啊?」欒淑月問。

  

  「闖紅!」

  「紅妹接客!」欒淑月朝樓上喊道。

  紅妹下樓來,精神不佳,很倦,挽徐大肚子上樓。

  「來吧……」紅妹進屋便躺在炕上,三下兩下去掉包裝物說,「徐爺喜歡快莊。」

  「不不!今個兒不同。」徐大肚子擺擺手道。

  「你不闖,別人也會來闖,媽媽不能讓我們姐妹一刻時閒。」紅妹說,來月經期間接客謂闖紅,嫖客專有這一癖好的。徐大肚子沒這怪癖,是為晚間那場賭討運氣的,他掏出巴掌大塊白綢布道,「蹭點兒紅給我。」

  紅妹接過白綢布,她弄不懂他要幹什麼,問:「你要這東西?」

  「別問啦,麻溜蹭吧!」

  關東風俗中,女人的經血能避邪,狩獵者上山前,尤其是打紅圍(虎、熊)身上帶著沾著經血的紙或綢子,賭徒也迷信經血能帶來好運鴻運。大賭之前猶如大戰,各自作著準備,今晚參賭的徐德龍亦如此。

  丁淑慧一隻手轉動坐在爐子上的鐵壺嘴,一邊轉動壺嘴一邊叨咕道:「和,德龍和。」

  徐德龍看著覺得好笑,說:「轉壺嘴我就和啦?」

  「聽人說的。」丁淑慧說。

  「說也是瞎說,輸贏在牌點兒,牌點不起要是背,求神圓夢的都沒用。我從不信這些,今晚沒啥大夠當,徐大肚子手下敗將,那個尚大油匠人賊胎崴(軟蛋),我能贏他尿褲子。」徐德龍平素蔫兒巴嘰的,一說到搭賭邊兒的事,立馬就精神,眼睛放光。

  「衝著秀雲,你不該管人家叫大肚子。」

  「這你就不懂嘍,牌桌上,叫外號能起暴點。淑慧,準備口袋。」徐德龍說。

  「幹啥?」

  「裝錢啊,擲骰子,亮子裡沒人擲得過我!」徐德龍詼諧道,擲骰子他得心應手。

  賭局設在老地方——悅賓酒樓,三隻骰子擺在桌面上,徐大肚子、尚大油匠、徐德龍落座。

  「亮下底兒!」 尚大油匠說罷掏出一疊錢放在桌上,用手摁一下錢撂子道,「夠厚吧?」

  徐德龍掏錢亮底。

  「效厘兄,你呢?今兒個我們可不要手指頭。」尚大油匠揶揄道,輸到山窮水盡,徐大肚子剁下一節手指給贏家,還不止一次。

  徐大肚子將兩手平拍在桌面上,是剩下六個半手指,悲壯的賭博史展現在人們面前,誰見了都會生出感慨。他說:「今兒個你們贏不去,有護身符保佑。」他拍拍汗禢上的衣兜。

  「不用掏了,我聽到錢響動,兜挺鼓的。」尚大油匠說。

  三隻骰子在桌子上擲著,很快,徐大肚子輸剩下五元錢,他抓起骰子喊:「大!」骰子旋轉,停住,骰子點數6、4、6。他露出微笑。

  「大!」尚大油匠抓起骰子擲出喊,旋轉的骰子停住,骰子點數:5、6、6。

  徐德龍抓起骰子,在空手中搖晃一下:「大!」骰子旋轉,停住,骰子點數:6、6、6。

  徐大肚子起身準備離場,說:「沒米啦,後會有期!」

  「四爺,咱們倆?」尚大油匠在徐大肚子離開後,問:

  徐德龍喊來店夥計,給他一元錢,對尚大油匠說:「一夜半天你涼水沒打牙了,買一個燒餅吧。」

  「留肚,贏了你們,我去吃湯驢肉!當年洪司令在北溝鎮吃湯驢肉……」尚大油匠講起一段過去軍閥遺聞,只為給自己壯膽,今晚他似乎沒有贏徐德龍的可能。

  「活殺驢!你講有一百回了吧,我耳頭都聽出繭子。」徐德龍說。

  尚大油匠每每坐在牌桌前,總說贏了錢去吃頓湯驢肉,只是到今天也沒吃成湯驢肉。他轉移了話題道:「近幾天,咋沒見你的老對手王警尉?」

  「養血(攢錢)呢,足啦,會主動找上門來。」

  「是不是警局又要抓賭?他躲起來。」尚大油匠有些瞧不起王警尉,認為他不仗義。

  「有什麼消息他肯定告訴我們,他可捨不得我們讓警察逮去呦。」徐德龍為王警尉掙口袋,客觀地說,「真的抓走我們,誰陪他上場呢?」

  王警尉庇護賭徒警局有所察覺,陶奎元局長對馮八矬子說:「有人向省長舉報,說亮子裡賭博成風,警察包庇、慫恿,尤其是個別警務人員直接參與賭博。省警察廳命令我局,飭整社會之秩序,緝賭……」

  「乾脆把王警尉逮起來,扒他的皮(制服),必然會引起轟動。」馮八矬子出謀道。

  陶奎元聞之王警尉多次參與賭博,過去他睜一隻眼閉一隻,原因也不複雜,他們是遠房親戚,有多遠?拿當地的話說,八桿子打得著[1]的親戚。最近成立城東警察分署,把他調到那兒去了,也說明陶局長對他不喜歡。

  「不是多次,而是天天在賭,我們為改編鬍子日夜操勞,可他呢,身為警尉,終日賭場鏖戰,已不可救藥。處理他,殺一儆百。」馮八矬子出咕(唆使)局長處置王警尉。

  「處理個警銜較高的警尉,要慎之又慎。捉賊捉髒,最好當場摁住他。」陶奎元說,他平日標榜以理服人,懲處你叫你無話可說。

  「這件事交我好了,不出三日,定能『人贓俱獲』。」馮八矬子說。

  「人贓俱獲!我就等你人贓俱獲。」陶奎元獰笑道,「喂,八矬子,對天狗綹子二櫃勸降的事進行得咋樣了?角山榮隊長等結果呢。」

  「我已透話給他,還沒表態。」馮八矬子說,「我給他兩天考慮時間答覆。此事我們不宜太主動,讓他找我們事情就好辦多啦。」

  「要抓緊。」陶奎元又問:「據你觀察,有無勸降成功的可能?」

  「作為二櫃,二十來條弟兄生命握在他的手裡,生死抉擇他定然有所考慮。但按照綹子規矩,他無權做出如此大的決策,必須大櫃來定奪。我想,他動了心思,肯定提出放回一個鬍子去與大櫃天狗聯絡,現在還沒到這一步。」

  街上沒出現異常情況,只有兩種解釋,一是鬍子輕易不敢來,二是尚不知道二櫃被擒獲。鬍子事先周密計劃,外圍肯定有接應的人。大櫃天狗很快便可知道二櫃他們被抓獲,拿他們的黑話說是『背累』的消息。

  「天狗見死不救?」陶奎元熒惑道。

  「怎會呢?」

  「八矬子,我想見見這二櫃蔣副官,敘敘舊。」

  「那好,興許局長能促使他痛下決心。」

  「過去我接觸過他,覺得人滿隨和,我見機行事,談得來我就深一步同他商量接收改編的細節。」陶奎元說。

  「局長去……」馮八矬子說,「我正好脫開身子去抓王警尉。」

  「你這就安排人把二櫃帶到我辦公室來。」陶奎元說。

  鐘錶眼鏡店前,王警尉倒背手觀看門框兩側的對聯:當年握管塗鴉似,從此觀書定角如。

  「警官大人,」掌柜的奔出門,拱手道,「屋裡請!」

  王警尉只看掌柜一眼,抬頭望懸掛的木頭做的店幌——眼鏡模型,掌柜的不知所措站在王警尉身後,急得直搓手,警尉的肩章耀他的眼。

  「木頭眼鏡,」王警尉莫名其妙地笑,眼睛沒離開眼鏡模型,不陰不陽地說,「這倒使我想起一句歇後語,木頭眼鏡——看不透,是吧?」

  「看不透,木頭眼鏡。」掌柜的連連點頭,嘴上這樣說,心裡惶然,王警尉何許人也,警署的人,懷疑上誰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說,「警官大人,多指點。」

  「指點談不上。嗯,對聯太老了一點。我在奉天亨得利眼鏡店見過一副:胸中存灼見,眼底辨秋毫。」

  「好聯!就換,就換。」掌柜的說完將幾張紙幣偷偷塞給王警尉,說道,「請多關照。」

  「你的鄰居徐記筐鋪他們的人呢,鎖著門?」

  王警尉說他找徐德龍,掌柜的懸著的心落了地,道:「說去西大荒找徐四爺的二姨太徐秀雲,走兩天啦。」

  「見徐四爺叫他到城東警察署去一趟。」王警尉挺拔下身子,皮靴抬得老高,行走在街上的警靴特牛皮。

  警尉辦公室,陽光照在窗台一盆粉紅色的花朵上。

  徐大肚子坐在王警尉對面,問:「他能來?」

  「肯定來,徐四爺有點剛條。」王警尉自信道,「那年我從你手贏了秀雲,他又從我手贏走她,咱仨……因此,你當個見證人。」

  「徐四爺可不是當年丟張詐和的徐四爺,打麻將、擲骰子、押會、花六地,樣樣精通,不起暴點難贏他。」徐大肚子先給王警尉降降溫,倒不是長誰的威風滅誰的志氣,在徐秀雲的事上,他們是統一戰線,有共同語言,目標一致:贏回徐秀雲。

  「效厘,」王警尉突然開口問道,「你還有幾個手指頭?」

  「五個半!怎麼啦?」徐大肚子懵然道。

  「我算計,你還能玩幾把。一次剁一個……」王警尉惡毒地說,雖然是一半玩笑話,聽來讓人毛骨悚然。

  徐大肚子展示一下只有五個半手指的手,比幾天前又少了一根,茬兒挺新,他爭辯道:「不全是輸掉的,有一根手指為我媳婦換棺材。」

  「好意思說呢!那年,棺材鋪耿老闆拿你那根臭手指頭來報案,是我壓服,要不,你得蹲笆籬子。」

  徐大肚子一時無話可說,沉默一會兒,說:「你真贏了四爺,咱倆還得耍,她是我閨女……大不了,我再斷一根手指頭給你。」

  「這才像你徐大肚子說的話。」王警尉讚譽道。

  這場賭有些特別,輸贏遠遠超出了金錢的意義,賭注是一個大活人,一個在三個賭徒心裡都占有重要位置的女人。

  「喂,你幹什麼?」徐德龍在城東警察署大門口前,被站崗的警察攔住。

  「王警尉叫我來。」徐德龍傲然道。

  「我問一下!」警察說完進崗樓打電話,而後放行說,「王警尉讓你進院等他。」

  三個警察跑步出來,匆匆出院。

  「徐四爺,你還真來啦。」王警尉邁著方步走來,說,「這些日子,手氣怎樣?」

  「你不讓玩,我敢嘛?」徐德龍問,「找我有事?」

  「沒事,一晃幾個月沒見。一起走走,警署你沒來過,景致不錯。」王警尉別有用心地領著徐德龍從前院轉到後院,高高的青磚圍牆,鐵大門緊閉。他問:「見過警察署的監房嗎,徐四爺?」

  「警察局的牢房我蹲過兩天,這警署的監房嗎,沒見過。」徐德龍尚不清楚王警尉究竟搞什麼名堂。

  「你看,這地方怎麼樣?」

  「唔,唔!」徐德龍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見過狼狗?」王警尉獰笑問道,「狗圈在裡邊,我們去看看。哎,你冒虛汗?」

  「我怕狗,」徐德龍支吾道,「小時晚兒給狗掏過,嚇酥骨啦。」

  王警尉突然道:「咱們在這兒成一局!」

  「在這兒?」

  「鎮上再也找不到比這裡更背靜的地方。」王警尉指著警署監房黑大門說。

  「不是開玩笑吧?到監房裡耍錢?」徐德龍仍心有餘悸道。

  「我請人搖了一卦,說我在明天晚上,肯定大贏!咱倆的舊帳,明晚算。」王警尉說。

  「就咱倆?」

  「你怕我使什麼壞?」王警尉看出他惶惑,說。

  「明晚上我來!」徐德龍痛快地答應。

  一場賭博如期在城東警察署內進行,四盞馬燈照得小監房如同白晝,一張四仙桌子鋪著被面樣的東西,上面放兩隻骰子。屋內很熱,王警尉穿襯衫,挽著袖口,手槍別在腰帶上,徐德龍穿便服襯褲。

  桌前坐著三個人王警尉、徐德龍、徐大肚子,賭搏已進行幾個時辰,現在繼續著,監房的火炕灶口有燒過木柈子火的痕跡,炕上有酒壺、酒盅之類。一個十八、九歲的警士伺候局。

  「擲了幾個時辰,你倆仍無勝負,換個玩法,玩花六地。」徐大肚子說,精神頭上看,他比上場的兩人足。

  「起刺兒(出新花樣)!」王警尉都囔道,「誰搖骰兒?」

  「我搖,你倆押。」徐大肚子把兩隻骰子,又加兩隻骰子裝進小木匣之中搖動,說,「押!」

  「虎頭!」王警尉馬上又改了主意道,「長牌。」

  「六套,六套!」徐德龍尋思後說。

  小警士朝灶口裡塞進一塊松木柈子,木柴燃燒散發出香味,徐德龍想到一種美味,燒雞蛋,秀雲很愛吃這一口。

  徐大肚子賣力地搖骰子,王警尉抽出一支老蘭刀牌香菸,用打火機點燃香菸,狠抽幾口,將煙放在胳膊上,菸頭燒著皮肉……他坦然望著徐德龍。

  賭到紅眼不完全是看牌,比一些能耐。當年大布衫子與角山榮那場賭,徐德龍刻骨銘心,賭場英雄走進他的心裡……他皺了下眉,重新裝一鍋旱菸,王警尉劃著名火柴,被他擋開,喊小警士道:「弄塊火炭!」

  「先生,請點菸。」小警士夾塊火炭過來,準備給他點菸。徐德龍捋起褲子露出膝蓋,說:「放這兒!」

  小警士猶豫著,目光驚恐。

  「怎麼啦,放腿上!」徐德龍坦然道。

  小警士手直抖,火炭放腿上後,立刻轉身,不敢看。火炭燒著徐德龍的大腿,冒起縷縷青煙,他神色泰然安然地看徐大肚子搖骰子。

  「去悅賓酒樓辦些酒菜。」王警尉給小警士兩張鈔票說,「別忘帶一洋棒子(瓶)酒。」

  小警士手持提盒,臨出屋回頭望一眼,香菸頭燒著王警尉的胳膊,火炭燒焦徐德龍的大腿。

  [1]八桿子打得著:有關係也不很親近。舊俗,為了棗樹能掛果,講究「無棗打三竿子」,由此衍生此俗語。打八桿子即打無窮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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