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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20:06 作者: 徐大輝

  佳麗堂的門朝街敞開,向嫖客敞開著,纏纏綿綿的曲兒隨著燈光流瀉出來,一隊巡街的警察走過,朝里瞥一眼。

  欒淑月望門盼客,一隻青布圓口鞋邁進妓院門檻,她拿腔作調道:「大爺拉鋪,您還是住局?」

  滿臉疤痕縱橫交錯的徐德成問:「什麼價?」

  「拉鋪(嫖一次)一塊大洋,住局(住一夜)兩塊大洋。」欒淑月報價,眼睛沒離開他的臉,心裡被稜角的東西硌著很不舒服。

  「先住局,看看你們這裡的姑娘咋樣。」徐德成掏出一塊大洋,掏錢的時候他有目的誇張一個細節,讓眾多的大洋相撞,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大洋的聲音悅耳,柔軟了欒淑月的心情,愜意了舒暢了,她花說柳說:「大爺您到佳麗堂算來對鹵(對路),我這堂子的姑娘不敢說個個都是賽貂嬋……」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徐德成說。

  欒淑月手絹一揚:「接客!——」

  頓時,十幾個姑娘站在徐德成面前,自報花名:

  「小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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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艷花。」

  「桃紅。」

  ……

  徐德成盯住最後一個年齡稍大的姑娘,目光在她身上跳躍一下,說:「她啦。」

  「小香,快過來侍候爺。」欒淑月叫道。

  「是,媽媽。」小香碎步到徐德成面前,施禮道,「爺……」

  「再說一遍你的名字。」徐德成說。

  「小香。」她答。

  「大爺好眼光,小香姑娘不單有好身段,還有一副好嗓子,唱唱曲兒給爺解悶。」欒淑月轟走眾姑娘,說,「小香,伺候好這位爺。」

  小香挽著徐德成上樓去。

  妓女小香的臥室很別致,顯眼處掛著三弦琴。

  「閂上門。」徐德成口氣不容違拗道。

  小香乖乖聽喝,閂牢門。

  徐德成衣著整齊地坐在炕沿邊上。

  「爺我為你更衣嗎?」小香聲音極小地問。

  「不,你先給我唱一段曲兒。」

  「爺,」小香驚駭道,「聽你的聲音好耳熟,你……」

  「唱曲兒!」徐德成鏗鏘地道,痛苦地閉上眼睛,他不願看到面前這一切。

  小香渾身一抖,膽怯道:「聽哪兒段?」

  「隨便。」

  小香撫琴,唱道:「三呀更里呀,月兒當頭照。哥哥去江東呀,妹妹嘆飄零。琴心劍膽離情重,好哥哥,趕走豺狼回錦城。四呀四更里呀,鵲橋渡牽牛……」

  徐德成抽菸,煙霧籠罩他的臉。

  「爺,你到底是誰?」唱完,小香問。

  「你還願意給我當一匹馬?」徐德成突然這樣問。

  小香撲嗵跪在徐德成面前,泫然淚下。

  後半夜了,老鴇子欒淑月躺在煙榻上,吐出嘴裡的煙霧。

  「剛才那位爺挺陌生的,滿臉疤瘌。」榮鎖胡亂猜道,「好像是槍傷……」

  「滿臉嘛,啥槍傷。」欒淑月拍大茶壺一巴掌,說,「你別鬼道十齣的……怎麼,憋住啦?」

  憋住,是他們倆的典故。照理說,大茶壺和老鴇子之間的那種關係盡人皆知。馮八矬子同欒淑月好上,榮鎖沒那樣隨便——想了就上她的炕,有時也等得不耐煩。

  一天夜半,馮八矬子剛走,他鑽進被窩來。她說:「矬子鼓求(擺弄)半宿,你還……」

  「憋不住啦!」從此,大茶壺時常說憋不住。

  「馮科長不是叮囑咱們,有生人來抓緊報告嗎。」榮鎖說。

  「死腦瓜骨!」欒淑月責備道,「吃飽撐的你榮鎖,警察那邊的事你少給我摻乎。」

  「我不是尋思……」

  「你耳朵塞驢毛了咋地?沒聽見他渾身上下大洋丁當響麼?賣啥召喚啥,佳麗堂管警察那屁事。榮鎖,準備些好吃的,讓小香請他喝花酒。」

  「那呆會兒查夜的警察來問,咋說?」他問。

  「告訴他們平安無事。」欒淑月說,警局的事她能擺平。

  徐德成和小香面對面坐著,他問:「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又干起這一行?」

  「你以為我樂意進這種地方來?是沒辦法啊!」小香說。

  出大林城,徐德成給了她的錢足夠安家的錢。小香確實安了家,沒過上一年,丈夫整日抽大煙,一首歌謠唱道:「白天睡,黑夜抽,抽得渾身亂抖擻,等到洋錢用盡了,當了乞丐滾深溝。」那個沒良心的東西,最後用她去換大煙土,作半掩門、賣大炕……

  「我實在無路可走啊!」小香悲傷地說。

  徐德成不看小香,臉現出反感的表情。

  「因此你十分看不起我。」

  「既然如此,還有啥看起看不起。我在想,是你死還是我死。」他說句她聽來莫名其妙的話。

  「什麼意思?」小香大惑道。

  外邊的人都知道徐德成已經死了,今天讓她給認出來,就意味著他的一切全暴露……暴露了他就命在旦夕,日本人不會放過他,警察也不會放過他。

  「你想怎麼辦?」她問。

  「我們兩人只能活一個。」

  「那我去死。」小香慷慨道。

  「真心?」

  「我的半條命是你給的……」小香落淚道,「我的罪遭夠了,死就死吧。」

  徐德成很感動,一手將小香攬進懷裡,說:「怎能叫你去死呢小香,我們還沒到絕境,只要你守口如瓶,我就會太平無事。」

  「你嚇死我啦。」小香嬌嗔地說。

  「小香,你身上還有黃蒿味兒。」

  「你沒忘記草甸子上馬肚子下那次……」小香對眾多男人麻木了,面前這個男人她卻沒麻木,他毀了面容,心沒毀,情沒毀。

  「那個念想,讓我刻骨銘心。」徐德成真摯地說。

  「我很想你!」小香看到草甸子,看到彪悍戰馬,看到那個儒雅的東北軍騎兵軍官。

  徐德成吹滅了燈,屋子不是很黑,走廊里的燈光往裡鑽,隱隱約約可見兩人相擁而臥。

  「你選擇佳麗堂,為了我四弟?」徐德成問。她告訴他開始是,現在不是。她到老家獾子洞找德龍,那兒變成了無人區,歸屯的事她不知道,德龍身上發生的變故她一概不知,一切停留在徐家十九歲四少爺時代,後輾轉到鎮上。

  「見到他了嗎?」

  「不見還好,見了什麼都沒有了。」小香大失所望,她再次重操舊業,與見到德龍有關了,她說,「我心中的四爺,美好的東西玻璃似地打碎啦,今生今世永遠不能復圓,可我多麼想再找回逝去的一切一切。」

  「四弟不是易忘情忘義的人哪。」

  小香那天找到徐德龍,他根本不認識她似的。她的心涼啦,從頭涼到腳,心一橫,自願進了佳麗堂。她說:「我們的媽媽(老鴇子)愛賭,四爺經常來佳麗堂開牌局,從不看我一眼……我倆再也沒任何關係。」

  「原因呢?」

  「他心思全在牌上。」小香說,「聽人說好端端的筐鋪,楞是讓他輸黃啦。」

  徐德成能想像到,戀上牌桌還有心思做生意嗎?

  「我記得你在找你的女兒。」小香沒忘記他到大林城找女兒的事,問:「她是不是叫四鳳?」

  「對呀,你記著她的名字。」

  「沒找到她?」

  「沒找到。」

  小香聽紅妹說,佳麗堂的前身叫鸞鳳堂,開在四平街,後移來亮子裡。有一個叫四鳳的女孩,讓人販子賣到鸞鳳堂。

  「四鳳在這裡?」徐德成急切地問。

  「鸞鳳堂搬到亮子裡之前,被人給領走。」小香說,「後來我才知道四鳳給警察局長做了三姨太。」

  「你說誰?」

  「陶什麼奎元局長。」

  天哪!徐德成一下子跌入萬丈深淵。

  「你一點兒沒聽說?」小香說,「生了一個男孩,今年有三四歲啦。」

  「四鳳做三姨太?消息準確嗎?」他希望這不是真的。

  「千真萬確,馮八矬子科長親口對我說的。四鳳為陶奎元局長生個男孩,名子就是馮八矬子給起的,叫雙龍,陶局長的大兒子叫雙喜,是個傻子。」

  徐德成心裡發堵,悲愴地道:「老天爺純心折磨我呀!」

  小香用一種女人的方式安慰他,緊緊依偎在他的懷中。許久,他都沒感到這樣溫暖啦,小香的身子很暖,苦澀的堅冰在迅速融化,像兇猛的武開江[1],淚水奪眶而出,她給他舔干。

  「我不是來找女兒,是來救弟兄。」他覺得她值得信賴,對她講了實話道,「我的弟兄『背累』,生死不明。」

  「我如何來幫助你?」她問,願意為他做一切事。

  徐德成的確需要小香幫助,她近日和一個重要嫖客打得火熱,那人就是馮八矬子。他說:「我在你這兒呆幾天,打『住局』的幌子做掩護,我摸清弟兄們的情況便離開。」

  「只怕你呆不消停,馮八矬子隔三差五就要往我這兒跑。這幾日他忙勸降鬍子沒工夫,不然早來了。」

  「勸降?哪個綹子?」

  「馮八矬子說是,是,天狗。」……

  徐德成愣怔。

  「怎麼?」

  「看來他被你給迷住啦。」徐德成岔開話題,他只能分寸地對她講了一些,自己是天狗綹子大櫃的秘密絕對不可泄露。

  「不僅僅是迷住,還拿我當紅顏知己……常常在我面前炫耀他的當年勇。他曾在一次酒後說,他殺死原駐紮本鎮的東北軍的騎兵營長。」

  「你沒聽錯,小香?」徐德成驚大眼睛,問。

  「你又怎麼啦?」

  「實話對你說吧,我就是那個營的副營長,賈營長被人暗殺街頭,未等找到兇手,我們奉命撤出亮子裡。當時我們就懷疑是馮八矬子乾的,只是沒有足夠證據。」

  「他為什麼暗殺你們營長?」

  「說來話長啊,得從綁陶奎元兒子雙喜的票說起……」徐德成說。

  同泰和藥店正屋點盞煤油燈,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煤油燃燒的香味。徐家人在經歷一次驚悚的逃亡後安頓下來,徐德富看《菜根譚》。徐鄭氏手抻徐夢天的警裝,埋怨道:「幾天不來家,也不是隔山隔水的,警局到藥店幾步道啊!」

  「我忙得很,」徐夢天說,「要不是今晚巡邏路過咱家門前,順便進屋看看,沒機會。」

  「夢天,心裡沒有娘啦是吧?」徐鄭氏說,「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這不還沒娶媳婦就把娘忘啦。」

  「娘,陶局長說了,忙過這一段,就准許我回到家裡來住。」徐夢天公開、私下的場合總是稱陶奎元局長,從沒拿自己當叔伯舅哥。

  「是嘛。」徐鄭氏高興,說,「來家住好,幾年不在家住,娘心裡空落落的。」

  「前幾天,天狗綹子搶日軍的物資,人被逮住了。」徐夢天說到這兒,徐德富手一抖,書掉到地上,兒子哈腰拾起書,遞過去,說,「爹,四鳳的兒子白胖白胖的,可真著人喜歡。」

  「喔,喔。」徐德富心則旁騖,問道,「方才說你們抓住了鬍子?」

  「是啊,怕他們的同夥來騷擾,全城宵禁。」徐夢天叮囑家人說,「氣氛挺緊張的,晚上儘量別出屋。」

  「那個綹子大櫃天狗也落網了嗎?」徐德富問。

  「沒有,逮住的是二櫃,叫什麼草頭子。爹,你說草頭子是誰?」 徐夢天馬上自答道,「過去在我三叔手下當副官。」

  「啊!」徐德富暗吃一驚,急忙掩飾過去。

  「馮科長特意問我認識這個草頭子不,我哪裡認得呀。」徐夢天說。

  「那時你還小,還小。夢天,回家的工夫不短啦,去巡街吧。」徐德富惶惶的,他攆走兒子,想立刻見到謝時仿,心裡有話和他說。

  「孩子好不容易來趟家,多呆一會兒,瞅瞅你?」徐鄭氏責怪道。

  「爹說的對,我是該走了。」徐夢天戴上大蓋帽,徐鄭氏送他到門口說,「哪天有空來家。」

  徐德富下炕穿鞋,腿帶子鬆了,他纏了纏,準備出去。

  「你可別上街啊。」她說。

  「我到院子裡轉一轉。」徐德富借引子(藉口)道。

  謝時仿住在藥店後院的耳房,徐德富走到窗前,叩窗戶叫道:「時仿。」

  「當家的。」

  「開開門,我有話對你說。」徐德富道。

  「哎,我這就給你開門。」謝時仿披上衣服說。

  耳房裡有一鋪順山小炕,一床睡過的被褥,謝時仿已經躺下。

  「夢天剛才來家說,他們逮住一綹鬍子。」

  「街頭巷尾有人議論。」管家說。

  「說是天狗綹子。」

  謝時仿吃驚道:「難道是……三爺他們綹子?」

  「夢天說二櫃蔣副官被抓住,現押在警局大院。」徐德富心事重重,他擔心三弟回到亮子裡來,可別給兵警抓住。

  「沒三爺消息?」

  「沒有,」徐德富搖搖頭道,「自從詐死後,一晃兩年未見他人影。」

  [1]武開江:指結凍的江面因氣候驟暖,流入冰層下大量的桃花水使冰層爆裂,冰塊兒淤積重疊,與逐漸融化式的文開江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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