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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9:54 作者: 徐大輝

  徐德富躺在炕上,余怒未消。

  「事情都過去了,還和他們生氣不值得。」徐鄭氏解勸道。

  「這幫沒良心的東西,我是他們的『矚託』,警察局長又是侄女女婿,兒子當警察。嘿,再大公無私吧,也得給個面子,讓我在全村人的面前脫光衣服。」徐德富仍耿耿於懷。

  「你們畢竟是大老爺們,我們呢,照樣逼著脫光衣服,那幾個小日本兒,色眯眯地朝身上瞅。」徐鄭氏也抱怨說。

  「喪盡天良!」徐德富罵道。

  「當家的,」謝時仿進門來說,「有個警察給你送來一封信。」

  「讓他到屋。」徐德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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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到大門口就走了,信在我手裡。」謝時仿遞上信,欲走。

  「你等一下,時仿。」徐德富叫住他,看信,手開始抖動,繼而臉色蒼白。

  「夢天他爹?」徐鄭氏驚訝道。

  謝時仿心神不安地望著徐德富,他將信給謝時仿說:「你看看吧。」

  謝時仿看信,是陶奎元寫的:「德富哥爺們,情況緊急,請你明早帶家人離開馬家窯,搬到鎮裡來。什麼也別說也別問,出卡子門時,如遇阻攔,就叫他們直接打電話給我或角山榮隊長,此事由我兩人商定的。切切!奎元。康德3年(1936年)6月。」

  「難道他們要毀掉馬家窯?」謝時仿心裡針刺了一下,說,「方才我在卡子門口,看見持槍日軍。」

  「肯定是,這真是天理難容啊!」徐德富也想到這一點,只是沒往太壞處想,「他們別大開殺戒就彌勒佛了。時仿,挑揀有用的東西捆綁,明早就離開這裡。」

  四鳳在關鍵時刻救了徐家人。

  徐夢天在警局偷聽到日軍要毀掉鬧瘟疫的王家窩堡和馬家窯部落點,他清楚自己救不出家人,想到四鳳。

  「哥,你說怎麼辦?」四鳳決定救家人,不知咋救,問。

  「這樣……」徐夢天告訴她具體做法。

  於是就有了下面的情節——四鳳打扮孩子,陶奎元問:

  「四鳳,你這是?」

  「我回娘家。」四鳳說,「兒子都三歲啦,姥姥舅舅的還沒看見呢。」

  「夢天不是舅舅?」他反問,徐夢天來過陶家。

  陶奎元知道馬家窯部落點要發生什麼,極力勸阻,說過些日子去,那兒正鬧瘟疫,別傳染孩子。

  「怕傳染我回去,兒子扔在家。」四鳳撒嬌道,「我想大伯他們,反正我得回去。」

  警察局長為難了,他真心疼愛三姨太,也不想傷害她。四鳳沒爹沒娘,把伯父伯母視為親爹親娘,徐德富真的逃不過這場劫難,她還不得出啥事啊。

  「我實話對你說吧!」陶奎元對她說出不該說出的實情。

  「你不救出我大伯一家,我就帶兒子走。」她威脅,且威脅很有效。

  「哎呀,你就別矯情啦。」陶奎元捨不得四鳳,更捨不得兒子。他說,「我救,我救還不行嗎!」

  陶奎元去憲兵隊,事也湊巧,角山榮接到關東軍的密電,在三江縣實施一項特別計劃——種植大煙,命他選定幾個有地的大農戶……憲兵隊長首先想到的徐德富。警察局長和他的想法一致:留下徐德富。

  徐德富只接到陶奎元寫的密信,不清楚內幕。

  謝時仿趕一輛花軲轆車,車輪的蘑菇釘在晨陽中閃光。徐家人坐在車上,駛上村外土崗,徐德富說:

  「停一下車,時仿。」

  「吁!」

  徐德富跳下車,回首馬家窯部落點。

  半日後,槍聲、哭喊聲將交織在一起,馬家窯燃起熊熊大火據說整整燒了一天一夜。

  「兩千來口人哪!」徐德富悽愴地道,譚部落長一家也沒出來,可他是為日本幹事的啊!

  「當家的,我們去哪裡?」謝時仿昨天說。

  鎮上離徐家的地太遠,離地近一點的村屯是望興部落點,徐德富考慮搬到哪兒去。陶奎元信上說,到鎮上去住。唉!瞧馬家窯,說滅就給滅了,望興村說不準也要遭厄運。住到鎮上吧,離家裡的地是越來越遠了,再說在鎮上叫工夫(僱工)不易,地咋蒔弄?今年徐家耕地總共種了不到三分之一,春起(天)掐脖子旱,沒抓住多少苗,蒔弄啥樣算啥樣吧,左右年頭是丟啦。

  「到咱家藥店。」徐德富說。

  傍晌兒,花軲轆車進了同泰和藥店後院,謝時仿吆喝住牛馬混套的牲口:「吁!」

  「看它們累的……」徐德富心疼牲口,俗語說,牛配馬累死倆。意思說牛馬不能混合套拉車,急忙逃命,也就顧不得這些啦。

  程先生、二嫂等人迎接,徐家一家人下車,小英吃力地抱著大包袱。

  「哥,我們搬到鎮上來住。」徐德富對程先生說,吩咐管家道,「時仿,你先卸套餵牲口,家具什麼的先別往下搬,倒出屋來再弄。」

  「我馬上叫人收拾房子。」程先生說,「德富,快進屋。」

  「大嫂跟我走。」二嫂把徐鄭氏和小英拉進自家的屋子。

  馬家窯部落點慘案已發生,藥店裡間,程先生聽徐德富講述發生的事情。

  「整個部落點只放生咱們一家,有病沒病的都給殺了,一尋思那悲慘情景,令人毛骨悚然。」徐德富驚魂未定說。

  「他們這樣做唯恐疫病蔓延,不過也太不人道了點。」程先生憤慨道。

  兩人憤慨完了,徐德富問起四弟情況道:「德龍最近來過沒有?」

  「前幾天弟妹淑慧來過,看看夢人就走了。」程先生說。

  「我去看看他們。」

  徐德富呆呆望著筐鋪,兩隻破筐仍然吊在半空中,風吹動它……臨街窗子有一處穀草堵著,匾額的徐家上方壘個巧燕窩,泥點抹糊了半個徐字,歇業閉肆景象。

  哐哐!徐德富伸手敲門,敲他最不願敲的門。

  門吱呀開啟,面容憔悴、衣服破爛的丁淑慧出現,一愣道:「大哥!」

  「淑慧?!」徐德富愕然。

  丁淑慧把門開大些,說:「大哥到屋!」

  「德龍呢?」徐德富沒動步,他不打算進去。

  「呃,」丁淑慧掩飾,惶恐地說,「八成在四海大車店。」

  「德龍回來立刻叫他去咱家藥店見我。」

  走到街上,徐德富在尋思四弟在四海大車店幹什麼,把四弟往壞了想,去賭去嫖,嫖不去妓院,不去找半掩門和賣大炕的,去大車店住花店[1]……他竟鬼使神差地走到大車店的門口。

  「德富兄,好久沒來街上啦。」四海大車店何老闆發現他,他們是老熟人,熱情道,「到敝店喝杯茶。」

  大車店堂屋懸掛副對聯: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可見主人對茶的偏愛,徐德富家呷一口茶,品茶後道:「雲霧山茶,味道好。」

  何老闆高興,說:「徐先生真是行家。」

  「每年辦年貨,我都要稱上些好茶,毛尖、碧螺春……瞧你店裡的車車馬馬住店的不少哇。」徐德富說完茶說生意,買賣人對此最感興趣。

  「幾天不見一輛車馬來住店,人們都在躲窩子病。」大車店老闆愁眉苦臉地說,「我本家兄弟一家九口,窩子病死了八口,只有小侄在我這兒看院餵馬而倖免。」

  徐德富見到的不只是病死多少人,因病受拐(牽連)被日本人殺死的人就無計其數,他不想聽到太多這方面的消息,問問四弟在不在這裡就離開。

  「徐記筐鋪掌柜是你家兄弟?」

  「正是愚兄四弟德龍。你認得他?」徐德富問。

  「他這半年來,常去街邊那個江湖小店去,有時在這兒打尖,他幾天都沒來了。」何老闆說。

  郝家的江湖小店徐德富早有耳聞,店客多半是說書搖卦唱戲的跑江湖藝人,可德龍到那兒做什麼?

  「看小牌、擲骰子什麼的。照這麼看,德富兄對他的情況不熟……他鑽進賭場,輸光積蓄,荒了鋪子。」

  大車店院內,一頭毛驢呱嘎呱嘎叫起來,受這頭驢的薰染,其它的驢也隨之叫喚,一片驢叫聲。

  「恕小弟直言,過去他開筐鋪出了名,現今耍錢出了名。人又很犟,擲骰子專押一、三,人送外號徐大川,大川,乃一三也。」何老闆文縐縐最後的話,徐德富聽來刺耳,隨即藉故離開。

  房間還沒收拾好,徐家人呆在藥店的一個大屋子裡休息,南北對面炕。南炕上,小英擺弄一頂坤帽,手捋絲絛帽飾。

  「小英,別拽拔絲嘍。」徐鄭氏吆哄孩子道。

  北炕上,倚靠行李卷上的徐德富和夢天嘮嗑兒,至此徐德富才知道事情的經過。滅掉兩個部落點是關東軍司令部的命令,徐夢天聽說後去找四鳳,陶奎元才去找角山榮……最後放過徐家一家人。

  「亂殺無辜。」徐德富憤慨,說,「連為之效命的譚村長他們也沒放過。」

  「對我家破了天荒……爹,你決定不去望興村是對的,部落里安全沒保證。」徐夢天贊同父親留在鎮上。

  「還不是想著離咱家的地近點嘛。」徐德富捨不得祖田,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徐家的財富全是地里種出來的。其實集家並屯後,獾子洞的大部分地撂荒著,日本人不准進入無人區,只能種些邊邊拉拉的薄地,他無時無刻不盼望早日解禁,人養地,地才能養人啊。

  「即使讓種,僱工去那麼遠的地方種地,也不合算,在鎮上經營幾年藥店……地先撂荒幾年,以後再種。」兒子說。

  「撂荒怎麼行啊!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徐德富嘆然道,「十年學個探花,十年學不成莊稼。」

  「爹,如今種地又怎麼樣,糧谷出荷,吃糧配給,多餘一粒都留不下……與其說給日本人種糧食,不如荒地。」

  徐德富也是這麼想的,他欣慰地望著兒子,幾年裡夢天長大了。

  「在鎮上,爹你正好管管我四叔。」

  「管他?整日賭,賭!」徐德富生氣道。

  「四嬸跟他遭罪,看她穿得破破爛爛,那天我發薪水給她些錢買件衣服,她說什麼都不要。」

  南炕徐鄭氏插嘴道:「你四嬸寧可身上受苦,也不叫臉上受熱的剛強勁兒,能要你晚輩的東西嗎?」

  「爹你還是勸勸四叔。」徐夢天說。

  「生成骨頭長就了肉,勸皮勸得了瓤?」徐德富不願管,失望道,「他這輩子就是歪門靠框(不能自立)了。」

  「勸不了德龍,把淑慧接過來和我們過,免得跟著他受罪。」徐鄭氏氣話道,「扔下他一個人賭耍,把滿洲國耍黃鋪嘍算他能耐!」

  徐德富先頭去找他們,就是要德龍一個口供,非要耍下去,藥店騰出間房子給淑慧住,德龍願哪哪去。

  傍晚,徐德龍幽靈一樣遊蕩出小巷,路過卦攤兒,招幌「先天定數,合婚嫁娶」吸引了他的目光。

  「手氣怎麼樣?四爺。」算命先生招呼道。

  「昨兒個你不是給我掐算了嗎。」

  「准吧?」

  「你懵對啦,」徐德龍有些得意,丟給算命先生一角硬幣,「我今兒個贏啦。」

  徐德龍朝集市走去,出來時手裡多了條用柳條穿著腮的鯉魚,它掙扎亂蹦,他用上了吆喝牲口的話:吁!吁!

  賭徒贏回來一條黑狗魚,多日不見油腥如同過年。吃完飯,徐德龍去扒被摞子,丁淑慧攔住他道:「走哇,看大哥他們去。」

  「我不去。」他說。

  「哥大老遠的過來,飯沒吃咱一口,水沒喝咱一碗。與情與理,咱該看看他們。」丁淑慧規勸他,還說全家人都來鎮上了。

  「要去,你自己去。」徐德龍蒙上被道。

  丁淑慧急得哭了,說:「哥撫養你長大成人,嫂子湯一碗,飯一碗地伺候你。馬家窯毀了滅了,他們咋樣啦,咱們得問一問吧。德龍,我求求你不行嘛。」

  徐德龍這才掀掉被子,和她一起來到同泰和藥店。妯娌相見,徐鄭氏和丁淑慧抱頭痛哭。

  「沒想到你們過成這樣啊!」大嫂徐鄭氏痛心道。

  「大嫂,我想你們……」丁淑慧淚水擦不乾淨了。

  「德龍,我知道我的話是白說,但我還是要說,你整天泡在賭場,好端端一個家你給敗壞了,為兄我為你痛心。」北炕上,徐德富說。

  徐德龍眼盯棚頂,表情麻木。

  「我們打算在鎮上住下經營藥店……德龍,筐鋪你是不是重新經營起來,缺錢我給你一些。怎麼說也得有個正當營生,靠耍錢能養家餬口嗎?」徐德富苦口婆心地說。

  「大哥,別惦記我啦,飢一頓飽一頓的慣了,淑慧願意的話,她同你們一起過吧。」徐德龍為妻子著想。

  「淑慧,」徐鄭氏拉住丁淑慧的手說,「搬到藥店來吧,咱們姐妹在一起,互相好有個照應。德龍,你說呢?」

  「我不來。」徐德龍鐵心打單兒(單身),倒不是他願意這樣生活,現實把他逼上了不歸的無家之路,欠了數不清多少人的賭「債」,不玩都不成。走到街上,一群孩子沖他唱歌謠:

  歪戴帽子,

  反拖拉鞋,

  誰敢惹我徐大川爺!

  亮子裡流傳的爺台(猶稱大老爺)歌,什麼時候編到徐德龍頭上了,流傳了百多年,成為鎮志的一個詞條。

  「我……撇下德龍一個人,我不放心。」丁淑慧說,她謝絕了嫂子的好意,堅決和丈夫在一起。

  「有你這樣媳婦,是我們徐家的福分啊。」徐德富感慨道。

  徐鄭氏仍緊緊地握住丁淑慧的手,那樣的依依不捨。

  「五方六月啦,還穿這麼厚,」徐德富給丁淑慧一些錢說,「扯布添幾件衣裳吧。」

  從此,徐德富一家開始了小鎮的生活。

  [1]住花店:冬天土匪來大車店貓冬,店掌柜幫著找個女人過一冬,是一種季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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