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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9:10
作者: 徐大輝
亮子裡鎮兵警活動頻繁,到處可見他們的武裝身影。一輛載著頭戴鋼盔日本兵的軍車從徐記筐鋪前駛過,緊跟著是敞篷汽車,上面站著黑衣警察,王警尉配電鍍白色窄刀、短八分手槍,肩章上的梅花在陽光中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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筐鋪內窗前,「縫窮」女人端著針線笸籮朝外邊街上望。
「日本兵這幾天老是折騰,警察也跟著鬧哄。」丁淑慧說。
「縫窮」女人道:「聽說全縣歸圍子並屯,實行什麼集團部落,屯子毀的毀,燒的燒,慘啦。」
丁淑慧打聽獾子洞歸沒歸屯。
昨天「縫窮」女人給一個人補襪子,他是獾子洞譚村長家的牛倌,他說屯子眼看扒掉扒光啦,跑回鎮上當腳夫。
「屯子沒啦?」丁淑慧憂心惙惙道。
「你有親戚在那兒?」
「我家……他哥、嫂子一大家人。」丁淑慧說。
「縫窮」女人問:「你……他人呢?」
「讓人叫去賭,三天沒見人影。」丁淑慧想說不說,到底還是說了。
三天,一耍就是三天?「縫窮」女人疑惑道:「不吃不喝不睡?」
「麻將支眼皮不困。我給他烙了一筐燒餅,夠吃幾天的。」
「縫窮」女人望日頭影,時間快晌午歪了,她說:「我還在這兒閒搭嘮呢,徐太太,我走啦。」
丁淑慧送「縫窮」女人出筐鋪。
山口枝子騎馬到來。
「先生買筐?」丁淑慧接待顧客。
「四爺在家嗎?」
「他出去了,你有事?」
「回來請轉告他,說有一個朋友,在老地方等他。」山口枝子說完走出去。
「先生貴姓?」
山口枝子看丁淑慧一眼,沒回答,上馬走了。
「又是個耍錢鬼!」丁淑慧嘟囔道。
獾子洞村中大柳樹下,集聚全村老少,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警察站在村民對面,太陽旗在刺刀下飄動。徐德富在人群中,看著兇惡的兵警,角山榮隊長沒來。
咿哩哇啦憲兵隊一個軍曹對村民講話。翻譯道:「皇軍為保護你們生命財產,消滅土匪,要求你們搬到一起居住。獾子洞的人全搬到馬家窯去,限你們三天內扒掉自己的房子,搬完家。」
軍曹再咿哩哇啦一陣日本語。
翻譯道:「皇軍說啦,三天後,獾子洞劃為無人區……無人區不能有一間房子存在。在無人區滯留以通匪論處,統統槍斃!」
當晚,徐德富和謝時仿商量搬家的事。
「時仿,倉子有多少糧食?」當家的問。
謝時仿看一本帳,撥拉算盤,噼噼剝剝,說:「苞米、穀子五十九石三斗。另有兩袋蕎麥和幾斗黃豆。」
徐德富安排管家,給長工、短工抵工錢的糧給他們,打發他們走吧。留十石八石的家人做口糧,其餘的全賣掉。事兒太急,明早就套車去鎮上賣給糧棧,駱駝也牽上賣掉。
「哎,哎!」
「不,駱駝給德龍,他們馱個樹條子啥的用得上。」徐德富覺得該給四弟些家產。
「人都打發走,那莊稼地誰蒔弄?」謝時仿想著尚未成熟的莊稼。
「歸到馬家窯,離這兒二十多里地,地暫時不能管了。日軍嚴令無人區內一個人不能有,日軍見到人就開槍,地還咋種?今年先撂荒,秋後收多少算多少,年頭(成)算是扔啦。」徐德富咬牙說道。
那個令人傷心的夜晚,當了近二十年家的徐德富一夜沒睡,準確說一夜沒進屋,儘管那葡萄雨[1]一夜沒停。他站在院內的不同年齡的樹下,每一棵樹代表一個徐家的男性,爺樹爹樹叔樹弟樹,晚輩的樹屬小闖子那棵最小,單細而稚嫩,像一棵大草。
「你們為什麼都不說話啊?」徐德富問樹。
雨中的樹,雨點打在葉子上,如哽咽如泣訴。
「爹啊,我不孝!」徐德富跪在爹樹前,祖宗的家業在自己的手中毀掉,不能原諒自己,「我是敗家子啊!」
後來,夜雨里有了一聲聲揪心的呼喚:德中!德成!德龍!
獾子洞全村人都在拆毀房屋,有人在拔樹枝「障子」。烏煙瘴氣,塵土飛揚。一間土坯草房扒去房蓋前坡「苫草」,兩匹馬拴在梁柁上,一個莊稼人揮鞭趕馬:
「得兒……駕!」
土坯房梁柁拉掉,房架子轟然坍塌……滿村雞鳴、豬叫、狗吠、養咩、牛哞、馬嘶……一個衣衫襤褸的農民在扒倒的土房前呼天搶地哭嚎。
徐家大院滿院人出出進進,抬抬扛扛,搬箱弄櫃,一派忙亂搬遷、逃亡景象。前院的正房西房山,有人在拆「苞米樓子」,黃澄澄的玉米棒子嘩啦淌下來,一地金黃。苞米樓子粘貼的「五穀豐登」紅色春條破碎。
佟大板子正往馬車上搭跨槓、摽繩子,旁邊堆著準備裝車的箱櫃、物品。
徐家兩掛馬車準備上路,一掛車拉著檁木、糧袋子、鐵鍋和一個馬槽子,另一掛大車拉的是箱箱櫃櫃,大小包袱,家眷全坐此車。
「保護好啊!」徐德富叮囑抱著「祖宗匣」的二兒子夢地道。
徐鄭氏眼巴眼望地看著已扒得豁牙露齒的大院。
「走,早點上道。」徐德富催道。
兩輛滿載的大車出發,徐家人一片哭聲……謝時仿牽兩匹空鞍的馬等待一旁。
徐德富望著老宅一會兒,雙腿跪下去,磕了三個頭,而後上馬,追趕大車……
亮子裡徐記筐鋪生意蕭條,櫃檯只剩下很少的幾個舊筐。丁淑慧手擰濕衣服,雨水滴進有豁口的銅盆里。問:「你到底去不去呀?」
「去,去哪裡啊!」徐德龍圍被坐在炕里,頭髮濕濕的,冷得哆嗦。
「問問大哥……」
「問什麼?」
丁淑慧將衣服搭在幔帳杆上,盆子放在炕沿上接濕衣服滴下的水,叨咕道:「獾子洞村平啦。」
「平啦。」徐德龍漠然地說。
「不知大哥他們怎樣啦?」丁淑慧叨咕道。
徐德龍漠不關心,盯著牆上的一隻螳螂。
「我的手編不了筐,咱沒筐可賣啦。」丁淑慧擺出一雙變形的手說。
「嗚,」徐德龍目光離開螳螂說,「困死了,兩宿沒眨眼,晚飯別叫我……」
屋外傳來轟轟悶雷聲,鄉諺曰:雷聲繞圈轉,大雨不久遠。
[1]葡萄雨:雨點大,但稀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