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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9:07
作者: 徐大輝
徐德富盤腿大坐炕上抽菸,徐鄭氏端一秫稈蓋簾,王媽抓豆子撒在蓋簾上,飽滿的豆子滾下,落進簸箕里,徐鄭氏再將滯留蓋簾上的土垃塊、癟豆粒扔掉。
「譚村長的太太又回來啦,花枝招展的。」王媽說。
徐鄭氏說是譚村長的二房太太。
「對,唱蹦蹦戲的那個。」王媽像是誰喝她的眼皮湯(眼神中蔑視)道。
「他也是能耐,民國時當村長,滿洲國還照樣當村長,號(占)下來似的。」徐鄭氏說,村婦的眼裡,都是那個顯赫村長位置惹的禍,女人眼俗(讀x u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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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德富白了徐鄭氏、王媽一眼,當家的不樂意的動作,王媽低下頭,不說話。
「給日本人幹事……」這是徐鄭氏瞧不起譚村長的深層原因。
「說什麼你?譚村長招你惹你?」徐德富呵斥道,「你咋把人看得黑木炭似的。」
挑完黃豆,王媽端走簸箕。
「佟大板子昨兒個跟我說,他的一個親戚從南山里逃出來撲奔他,說他們那搞啥圈屯並戶。」徐鄭氏還說了兩句有人編的歌謠:「集家部落」怪事多,男喊女哭苦連天。
「噢?」徐德富將信將疑。
「咱這兒可別攤上那事。」徐鄭氏擔心道。
「我真得去譚家打聽打聽。」徐德富放下手中的書,去了譚家哨聽消息。
「我正要去找你呢,來得正好。」譚村長說,「縣上開個打招呼會,歸屯的方案憲兵隊正制定之中,具體做法幾日後公布。」
「獾子洞肯定變無人區?」徐德富問。
「會上縣長讀了無人區的村屯名單,有獾子洞。我怕聽錯,特意問縣長,他說有。」譚村長眼望著徐德富,幾分同情幾分可惜,說,「房子扒掉,人全搬遷走。」
「那我的房子?」徐德富驚愕,道,「扒掉,搬走……」
「獾子洞村你我兩家損失最大呀!這不是,孩子他娘同我鬧哄一夜,說我無能耐,沒保住村子。我一個小小的河裡咪子(微不足道)村長,擋得住縣上、日本人要幹的事?」譚村長無可奈何的樣子。
「搬到哪裡去啊?」
「縣長沒說,像似統一安排。德富兄,獾子洞能和日本人說上話的,也就是你啦,你是不是同角山榮隊長說說,能不能保住咱們的村子,全村人湊些錢送禮給他……」譚村長說。
「容我考慮考慮。」徐德富沒立刻答應。
「火燎腚啦,你還考慮什麼,縣長說,最晚下月初開始並屯。」譚村長說。
看來是難以改變的事實——村子不復存在。窮苦人家本來沒什麼資產,充其量有那麼仨瓜倆棗的,卷上鋪蓋帶上鍋碗瓢盆搬遷……徐家則不同,上下幾十口人,數十間祖屋,家業,家業啊!
「完啦,全完啦,飛來橫禍啊!」徐德富一臉的悲傷道,「我們幾輩人創下的家業,將毀於一旦。」
「畢竟還沒正式通知……」謝時仿解勸道。
徐德富早已聽說南滿的集家並屯,劃成無人區的地方,一戶不留一人不留。房子自己不扒,日軍要放火燒毀。唉,徐家怎麼辦?獾子洞變成無人區,這幾十間祖屋要扒掉,搬到遠處去,那地咋蒔弄?
「估計也不會搬得太遠,我們套車拉夥計去鏟地蹚地……」謝時仿說,他以為人搬走耕地不動,回來種田就是。豈不知,這是不現實的想法。南滿的無人區里高棵的莊稼都割倒啦,假若徐家的幾百垧高粱、苞米真的放倒,收成就沒了。
「時仿,譚村長央我去找角山榮,你說,有用嗎?」
謝時仿搖搖頭,集家並屯的事假若是縣憲兵隊搞的,還有一線希望。要是關東軍司令部的命令,那就沒辦法改變。道理上說,這樣重大的決定,縣憲兵隊無權做出的,由此而來,去不去找角山榮都沒意義。
徐德富還是想跑一趟,譚村長的面子咱得給,村子裡同譚村長想法一樣的大有人在,誰願意打破罈罈罐罐,破家值萬貫啊!他們認為你徐德富不是日本人的「矚託」嗎,那一定跟憲兵隊長的關係不錯,疏通、說情、送禮說不一定就能保住村子。
「去摸摸底也好,至少我們心有個數,好早點做打算。」謝時仿說。
徐德富去了一趟鎮上,回來對謝時仿說:「白搭白(沒作用)。」
其實也不是白撓毛兒,徐德富還是有了收穫的,真正認識了日本人,邁出憲兵隊大門的那一刻起,身後的汪汪狼狗叫,他看清了自己多年給日本人當「矚託」是什麼角色了。
誰也不信,角山榮根本沒見徐德富,躲在一間密室里,只讓翻譯接見他,說這是上級統一部署,誰也沒權更改。
「縣裡馬上要開會布置……搬家沒幾天啦。」徐德富深切地說,「小鬼子真禍害人!」
那天,譚村長從縣裡開會回來進村沒到家,直奔徐家大院。
「這次『集甲歸屯』,時限很嚴,二十天內搬家,房子扒掉,獾子洞歸戶馬家窯去。」譚村長說。
「二十天,能蓋起新房子?」徐德富覺得不可思議。
「二十天後獾子洞就不復存在,你們家大業大,又扒又蓋的得工夫啦,抓緊整吧。」譚村長說完離去。
「無人區……」徐德富心痛,徐家幾代人在這塊土地生活上百年,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是用血汗換來的,說毀就毀啦。
「去吧,時仿。」
謝時仿受東家的派遣,去馬家窯看了一下,劃定給徐家的那塊房基地,能蓋六間房子。
「六間?」徐德富覺得太小了,全家上下二十幾口人,農忙季節長工短傭的上來,車車馬馬的,六間房子咋夠用啊!
「幾個村屯集在一起,馬家窯就那麼巴掌大個地方,咱家還是最大的,其他人家只給兩間房場(基)。」謝時仿說。
六間房子住不下太多的人口,沒有辦法只能打發人。炮手、傭人只好讓他們回家。
「時仿啊,你安排一下,看還留誰。」徐德富苶呆呆,說。
「哎。」
「你叫佟大板子過來,我和他嘮嘮。」徐德富最先想到一個人,在散夥前了卻一樁心愿,說。
「當家的,你叫我?」佟大板子進屋來道。
「坐。」待佟大板子坐下來,徐德富直截了當地說,「大板子呀,我們就要搬家了,搬到馬家窯去。咱家的大車也挑(拆)了。我想問問你和二嫂的事……」
「我想我只是個趕大車的,怎配得上二奶奶,再說您對我這樣好,我……」佟大板子說。
「我們徐家不是不講尊卑,不講門當戶對,二嫂的事很特殊,他和德中未圓房。」徐德富開明地說,「你們倆兒真是投心對意的話,我做主給你們把事辦嘍。」
「當家的,」佟大板子感激道,「您對我恩重如山,這輩子報也報答不完。」
「忙過這一段,馬家窯房子蓋完,我給你們張羅婚事,先住鎮上藥店的房子,夢人還在念書,等他小學畢業後,你們一家人願到什麼地方去,隨你們的便。」徐德富說。
主僕一大家子人說散就一股煙兒一樣散啦。
傭人王媽胳臂挎一個小包袱,和徐鄭氏告別,來接王媽的是個乾巴拉瞎的男人,牽著一頭戧毛戧刺的瘦驢站在一旁等候。
「王媽,我真捨不得讓你走。孩兒他爹接你來了,和他走吧。日後哇,我們還有見面的時候。」徐鄭氏鼻子發酸,畢竟在一起十幾年,主僕的界線有時模糊,更多的是女人和女人相處。
「大奶奶,」王媽戀戀不捨道,「怎麼說我也該陪你到地方,四腳落地啦,我再走。」
「別說傻話啦王媽,四腳落地得猴年馬月,到馬家窯房無一間,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哇。」徐鄭氏將一件綢緞繡花旗袍送給她,說,「王媽,這件衣服送給你吧!」
「這樣貴重的衣服奶奶留著穿吧。」王媽不肯接受,說,「我餵豬打食,哄孩子做飯,穿瞎啦……好衣服只是壓壓箱底兒。」
「拿著,」徐鄭氏堅持送道,「逢年過節穿。王媽,咱們老姐妹留個念想。」
王媽不再推辭,接過衣服,向徐鄭氏深鞠一躬,和她男人離開,瘦驢上的王媽,像一片秋天的枯樹葉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