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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8:48
作者: 徐大輝
蒲棒溝被毀壞,徐德成坐在窩棚前抽菸,鬱鬱寡歡。
「大哥,」草頭子走過來蹲在他的對面,說,「人數清點啦,還剩下五十七人,八個受傷的。」
「又給打歪了十幾個弟兄。」徐德成油然生出幾分淒涼,曾經紅紅火火的百十號人馬的一個騎兵營,現在剩下幾十人。
「冤家路窄啊!」草頭子嘆息道。
「狗雜種!」徐德成恨罵道,「陶奎元你有撞我槍口上這一天。」
「啥時挪窯?」草頭子問。
蒲棒溝不能再呆下去,警察死盯這兒,遲早還要來的。徐德成說:「我們必須離開,進白狼山,去老爺嶺,一路上再拉一些人馬。」
「大哥,劉傻子靠窯的事?」
鬍子大櫃劉傻子年歲大了,行走無定馬背上的日子過不下去了,想尋找一個人來帶他手下的人馬。加之日軍和警察剿殺,隊伍太小難以抗衡,才想出走靠窯這條路。白家的事沒發生之前,他們同意向天狗綹子靠窯。
「現在我們損兵折將,不知他們還肯不肯。」徐德成說,「這個事別撂下,二弟你負責與劉傻子聯繫。誰靠誰的,字眼上不必計較,誰做大當家的無所謂,協商來定,眾弟兄推舉。」
「一山不藏二虎,你……」
草頭子不情願徐德成將來把大當家之位拱手讓人,他的心思給徐德成看出來了,說:「我們倆可比武藝,比膽大,倘使劉傻子的確樣樣比我強,大櫃讓他當,我心甘情願。」
「大哥,我理解你的心情,為綹子不滅,逐步壯大,從長計議。為給弟兄們趟出一條生路,你寧願委曲求全。」
「也不盡然,劉傻子主動找我們,顯然他對我們的四梁八柱有所了解,看不准,他不會有此動議。嗯,現在講這些還為時尚早。」
「我儘快找到劉傻子。」草頭子說,「大哥,治槍傷的藥不多了,得弄點。」
蒲棒溝離得最近的鎮子也是亮子裡,再說徐德成的表哥程先生本人就是個治紅傷的,有祖傳秘方。騎兵營駐紮亮子裡時,到他那兒抓過藥,現在看來也只有找他最為合適。
「鎮上的藥鋪肯定受到警察的監視……陶奎元在鎮子上,很危險的。」草頭子擔心說。
「二弟,我親自跑一趟。」
「這萬萬使不得呀,你是綹子的主心骨……派別的弟兄去。」
陶奎元狗一樣地瘋掏(咬)徐德成他們一口,怎可能就此罷手。時時刻刻對他們保持警惕,恐怕鎮上的藥店早擱人盯上了,沒特殊關係,程先生也不敢賣治槍傷的藥。
「二弟你看家,別忘了和劉傻子聯繫,我今晚就走。」徐德成說。
「你這樣見家兄?」草頭子目光掃視一下徐德成的臉道,「還是遮掩一下的好。」
「小小子給我縫製一個頭套。」徐德成從懷裡掏出件黑東西戴上,只露出雙眼、鼻子、嘴。
「小小子這女人手真巧。」草頭子讚嘆道。
徐德成決定舉嘴子跟他去,草頭子卻反對,因為他在鎮上呆過,又讓陶奎元他們抓過替罪羊,容易叫警察認出來。
「我倆都不進城……」徐德成說,他決定求大哥徐德富幫忙搞藥。
深夜,舉嘴子敲徐家大院的門。
「你是什麼人?」炮台傳來問話聲。
「我給當家的捎來一封信。」舉嘴子說。
「你從大門投信口塞進信來。」護院的炮手說。
舉嘴子照徐家炮手的話辦了,而後打馬離開。
徐德富展開信紙,湊近油燈下來讀,情緒激動、緊張,手有些發顫。
「咋啦?誰寫的什麼?」徐鄭氏問。
「別問了,我出去一趟,呆會兒回來。」
「是不是德成?」徐鄭氏猜中了。
徐德富制止夫人說下去,急忙出屋出院,直接奔村外走去。
「大哥!」徐德成隱藏在樹林子裡叫他,「簡直往裡走。」
徐德富走入樹木黢黑的陰影里。
「德成,」徐德富說,「那次清剿你們,指揮部就設在咱家院子裡,可把我下壞啦。」
「大哥,他們在明處,我們在暗處,聽到風吹草動,我早影(跑)了。」
「他們抓回來王順福,後送到憲兵隊過堂,我托四平街商會董會長說情,送給角山榮三根金條,讓我作保……王順福在咱家住了一夜,他同我嘮了許多事情,還提到了小闖子。」
「小闖子他長高了吧?」
「已經跟你二嫂去鎮上讀書。那些日子啊,我的心七上八下的懸吊著。哎,見到你我心裡也落了體兒。有兩個謎我百思不得其解。王順福突然搬家……」
徐德成聽說王順福被保釋出來,派人問候他,他沒說什麼。倘若遇到難處,肯定有話捎給他,王順福也沒有哇。
「你們這次在白家大院咋叫警察捋著須子的呀?我聽夢天說警察局逮住個走頭子,他叫……」
「曾鳳山?」
「對,曾鳳山。他咋知道這麼詳細?」
從坐山好起,曾鳳山就做這個活兒,他與該綹子沒斷來往。這次徐德成帶二十幾個弟兄在白家養傷,雖然沒給警察發現,卻讓走頭子給供出來。
「他認得你?我是說你的身世?」徐德富最關心這件事。
「不認得,來來去去都是草頭子接待,我們從來沒見過面。」徐德成問:「大哥,王順福招出什麼沒有?」
「肯定沒有,不然,角山榮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他。」
遠處,舉嘴子來回走動,他在放哨。
「我這次是萬般無奈來找大哥……」徐德成講他的來意。
弄槍傷藥?那回徐德富到自家的藥鋪,碰上了警探,恐怕那裡已經給警察盯上。
徐德成說他的八個弟兄受傷,沒藥治可就完蛋啦。實在不行,他冒險去鎮上一趟。
「不行,那不行!」徐德富說,「時仿去鎮上張羅蓋擴大藥鋪的房子,你的事只我你他三人知底,連你嫂子我沒詳細對她說。清剿鬍子聲勢很大,打擊十分嚴厲,通匪與為匪同罪論處。馬家窯已殺了一個知情不報者。因此,你重又做流賊草寇的事,家裡人也不能讓知道。到鎮上取槍傷藥,只能我去。」
「又要大哥……」徐德成十分感激道。這麼些年大哥沒少為幾個弟弟操心。他尋思好了,哥倆演出戲給別人看。
「咋演?」徐德富問。
「說我……」徐德成講出他的計劃,對外宣稱他已死亡。
「詐死?不不,這對你不吉利。」
「雪能埋住孩子嗎?即使一時埋住,可早晚得露出來。大哥,你張揚出去,打消人們的猜疑,也免去了三弟對家人的株連。」
「如果舉行葬禮,只能搞個空墳或衣冠塚。」
「編排個事……死因,總之能讓人相信。」
世道如此,事情如此,徐德富只好同意三弟的計劃,往下完善完美的事由他來做,說:「這個事我來安排,只是你不能在這一帶出現。」
「沒人認出我來了,即使最熟悉的人也認不出來。」徐德成聲音很沉重地道,「大哥你問我咋戴著頭套,遭遇花鷂子……總算保住了眼睛,面目全非啦。」
不便見到外人,白天徐德成和舉嘴子藏在林子裡,徐德富起早去了亮子裡自家的藥店。
同泰和房屋擴建中的工地,泥瓦工匠砌磚壘牆,謝時仿現場監工,不時地指指點。
徐德富和程先生站在一個磚垛旁,身邊無外人。
「聽說前些日子警察和鬍子打了一仗,死傷不少,警局把我叫了去,命我給受傷的人治療。」程先生說他剛剛從警察大隊部回來配藥,晚上給他們送過去。
「見到夢天沒?」徐德富打聽兒子。
「見了,他好好的。」
「哦,好,好。」徐德富心安一些,問道,「聽沒聽說和哪個綹子交的手?「
「一個被打瞎一隻眼睛的警察大喊大罵天狗,估計是和天狗綹子。」程先生問:「德富,你要治紅傷的藥,怎麼家裡有人受傷?」
「是的。」
「重不重,用我去看看嗎?」
「哥,我需要多一些治紅傷的藥。」
「多?多少?」程先生略顯驚訝道。
「多多益善。」
「哦,」程先生似乎明白了什麼,說,「草藥血見愁已不多,我還沒來得及外出去買,但現存的貨,只夠配幾副藥的。」
「現成治紅傷的洋(西)藥……」徐德富問,他說不好洋藥名盤尼西林什麼的。
「警察局派人挨個藥店藥鋪診所清點並登記造冊,規定凡是有人來購買這些藥,必須立即報告,不報告,一經發現,以通匪罪論處。」程先生說,「咱家也不例外。」
「這麼說洋藥一點也動不得。」
「是這樣,不過咱們自家少量用一點兒問題不大。」程先生還是有辦法撙(擠)下一些藥的,當然數量很小,滿足不了徐德富的要求。
「不惹那麻煩,配草藥吧。哥,儘量多配一些,我頭晌兒得趕回去。」徐德富說。
「這就給你弄藥去。」程先生說完離開工地。
徐德富在工地轉轉,來到謝時仿身邊,望著他的曬得黑漆寥光的臉,核桃紋兒(抬頭紋)更深了,關懷地說:「累瘦了時仿,你要注意身子骨,表哥說你沒白天沒黑夜的干,這怎麼行。」
「我身板兒沒問題……家裡的地種得咋樣了?」
「大田全種完,還剩下小油料正種著呢。」徐德富掃眼工地,說,「幹得挺快。」
「我估摸,二十天左右差不多完工。」
「時仿,」徐德富感激地說,「全靠你啦,蓋房子我一手都沒伸上。」
「家裡那麼多事夠當家的忙的……」
「時仿,二嫂他們娘倆兒住在那兒?」
謝時仿指指後院西廂房的幾間老屋。
看得出是女人和一個孩子住的房間,室內整潔,陳設簡單,一張桌子上,擺著毛筆、硯台。
「大哥。」二嫂裁一種不白的粗紙訂本,她放下剪刀。
「夢人學習咋樣?」徐德富問。
「挺用功的,先生(老師)誇他。」
「那我就放心了。怎麼樣,吃住還習慣吧?」
「同表哥家人一起吃,照顧我們很好。夢人他……」
徐德富見她欲言又止,問:「怎麼?」
「夢人最近老是問我,爹上哪兒去了?」二嫂說,「學校搞什麼登記,讓學生報家長的名字。夢人回來問我,我真不知咋辦,大哥正好你來了,報德成嗎?」
「寫你的名字,不能報德成。」徐德富想了想,放下幾塊大洋說,「缺什麼儘管買,別太苦嘍。」
「上次大哥給的錢還有,夠用啦。」
「別讓夢人提德成,儘量不在外人面前提德成。」徐德富臨走時叮嚀,「一會兒我回去,有別的事嗎?」
「大哥你怎麼來的?」二嫂婉轉地問。
當家的上街回回坐自家的大馬車來,今天例外。徐德富聽出她在打聽另一個人,說:「佟大板子趕車去拉蕎麥種子,我騎馬來的。」
「大哥,慢走。」二嫂送到門外。
徐德富騎馬出城前遇見馮八矬子,他下馬抱拳道:「馮科長。」
「當家的,上街來了。」馮八矬子說。
「這不是蓋藥店,我來看看。」徐德富說,草藥裝在一隻很不起眼的花簍里,上面蓋著幾塊布和一捆馬糞紙(粗紙),掛在馬鞍旁。
「到局裡坐坐。」馮八矬子客氣道。
「家裡有事我得往回趕,改日一定登門拜訪。」徐德富說,「馮科長,見到犬子請告訴他一聲,我來了,沒去看他。」
「夢天陪陶局長去四平街開會,回來我一定轉告。」馮八矬子答應。
「再會。」徐德富告辭。
馮八矬子望著徐德富走遠,又望望同泰和藥店,若有所思。警局特務科長,總比一般人警惕性高。
月光下,樹林子十分寂靜。徐德富將一大包東西交給徐德成。
「暫時只有這些藥,全拿來啦。」
「有了它受傷的弟兄有救了。」徐德成拿到了救命藥。
「警察局黑(盯)上藥店,藥品控制得很嚴。」徐德富提醒道,「他們顯然是在找你們,德成要小心啊。」
林子裡的舔地風像水一樣流動,徐德富覺得腿部涼颼颼的,倒春寒。一條鄉諺云:春凍骨頭秋凍肉。
「大哥,我們馬上挪窯。」
「去哪裡?」
「老爺嶺。」徐德成回去立即帶綹子走,到白狼山里去,躲躲風頭,暫避一下警察的鋒芒。
「鞭長莫及啊!」徐德富說太遠啦,想幫三弟忙,幫不上。走遠了也好,兵警難找到,那樣安全。
「大哥,我倆商量好的事……」
「等藥店的房子蓋完謝時仿回來,我就辦。路上想了想,這樣……」徐德富對三弟說家裡給他舉行一個隆重的葬禮。
「行。」
徐德富叮囑他,五月十九,派一個人回家來報信,就說從關里家來。記住,一定在村里見人多問路多打聽。
「記住了。大哥,沒有極特殊的事情,我不再找你了,每來一次,都給家人帶來很大的危險。」徐德成撲通跪地,給長兄磕了三個響頭。
「三弟,」徐德富急忙扶起他道,「你這是幹什麼呀?」
「這些年我沒為家做什麼,反倒給家添羅亂(麻煩),也辜負了大哥對我的期望。」徐德成發自肺腑道,「小闖子沒娘,你們照顧好他……」
「三弟啊,走到了今天這步田地,還說什麼呢?往後的路,深啊淺的,你自己趟著走下去,孩子由二嫂撫養著你一百個放心。」
「大哥保重,我走了。」徐德成上馬。
「有四鳳的消息告訴家一聲。」徐德富說。
兩匹馬走出樹林子,徐德富的頭頂在樹杆上落淚,感到十分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