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2024-10-03 18:18:16
作者: 徐大輝
燈窩裡,一盞煤油燈沒精打采地燃著,屋子昏暗。
「叢老弟,到你家找個宿兒。」謝時仿坐在大有屯叢家的炕沿上,說,「給你添麻煩啦。」
「行。」叢主人道,「誰出門背房子背地?添什麼麻煩,你不來我們一家人不也得吃,也得喝嘛。粗米大飯的,沒特意給你做。」
「挺好,挺好。」謝時仿滿意,問:「叢老弟,這兒離蒲棒溝多遠?」
走大道,過了王家窩堡就沒多遠,三十多里地。還有一條近道,得拉一段荒,過螞蟻河……只是,開河了,也沒橋過不去了。
「謝大哥要去蒲棒溝?」
「打那兒過,繼續往西走。」
「再往前,屯子更稀了,你一個人……沒太躲不開事情,還是不去為好,那兒實在太不安全。」叢主人說。
「有狼?」謝時仿問。
「狼倒好對付。謝大哥你不知道,蒲棒溝的鬍子比狼多,比狼狠。」叢主人說,「大綹有天狗,劉傻子,在早遼西來綹子也常在那兒出沒。我們這一帶,時常見到鬍子。」
「喔?」謝時仿問:「屯裡有人家被搶?」
「最近還沒有。」
「上些日子憲兵隊和警察不是來剿鬍子?」謝時仿往上拉話。
「別提了,鬍子沒逮著,殺了一屯子人。卡巴襠溝村滅了,老少百十口人,刀挑機槍突突。」叢主人的媳婦用線板子從背後偷偷捅下自己的男人。他領悟,忙改口道,「我滿嘴跑舌頭,胡嘞嘞。」
「唔,你們誤解了,我只是個走道(過路)的,」謝時仿看出什麼,說,「看我這樣子像官府暗探?或是來尋仇的鬍子?」
「你不是什麼壞人,不然我們也不會留你宿。」叢主人說,「世道這樣亂,嘴反潮(說錯話)容易惹出禍端啊。」
「如此說沒錯,叢老弟,我要是探子、鬍子什麼的,找宿該去你們村宋……」謝時仿說起屯中的一個牧主,且記錯了姓。
「白家。」叢主人更正道。
「對,白家大院。」
「尋仇?」
「我一個人單槍匹馬手無寸鐵,去找什麼人尋仇,你信?」
「天不早啦,」叢主人的媳婦將線板子放在針線笸籮里,說,「我給你們焐被。」
「你領孩子到裡屋去睡覺,我和謝大哥再嘮一會兒。」叢主人說。
次日謝時仿起得很早,他急著趕路。昨夜落了場小雨,空氣濕漉漉的,夾雜著早春的青草和柳樹毛毛狗的味道,沁人心脾。
「啥時路過到家,謝大哥。」叢主人送客到院門外。
「謝謝叢老弟,後會有期。」
叢主人叮囑一句道:「繞過白家,那兒常有……」他未說出「鬍子」二字。
「再會老弟!」
謝時仿騎馬經過白家大院前,駐足觀望片刻,然後走開。
徐家大院也給雨淋得生意盎然,楊柳返青,燕子呢喃。院中,徐家的長工起葡萄,引蔓上架。
佟大板子套好了馬車,等在門口。
「順福兄,三弟的事你多幫忙……蒲棒溝離這兒太遠,我鞭長莫及。」徐德富說。
「有個馬高鐙短的,我會鼎力相助。」王順福表示道,「你三弟,就是我的三弟。」
「他們雖然放了你,以後會更注意你,不能和三弟公開來往,那太顯眼。」徐德富最不放心的是日本憲兵和警察,算是建議算是叮囑他。
王順福坐上徐家的馬車回王家窩堡,一路上順順利利,兩天後的夜裡,王家又出事了。
回到家裡的王順福,膽子比以前小了許多,是日本憲兵嚇的,具體說是狼狗嚇的,他一聽到狗叫就心驚肉跳,自家的狗叫他也怕,勒死它捨不得,又遭到家人的反對,為使狗晚上不叫,他想出辦法,給狗灌高度數白酒,喝醉酒的狗和人一樣,迷糊睡去,一夜都不叫一聲。王順福晚上將一桿沙槍橫在枕下。
「你領孩子到裡屋睡去。」王順福轟走太太,她打呼嚕,聲音雖然不是狗叫,可是和給他上刑時大肚子日本打手喘出的響動相似。
「嚇屁了你!」王太太怨恨地離開。
王順福吹滅油燈,屋內漆黑一團。
王家土圍子牆不很高,也能擋人擋馬。對山口枝子來說進這樣的院如履平川,她悄悄來到窗下,屏心靜氣地聽屋內動靜。
王順福睡覺不打鼾,卻磨牙。睡覺磨牙放屁打哼哼,屬壞毛病。磨牙得在人熟睡時發生(肚子裡有蛔蟲睡覺才磨牙),山口枝子確定他睡著了,正好動手。她離開窗戶,來到板門前,撥弄開門閂進去。
槍嘴頂在頭上王順福驚醒,還以為自己睡毛愣了。
「不許出聲,不聽話打死你。」山口枝子威脅道。
「爺,你砸孤丁(一個人搶劫)?」清醒過來的王順福,只見一個人問道。
「我不是來要你的錢財。」
「那爺你……」
「你與鬍子勾結的事沒完,你知道不?」
「我已被保釋。」
「我隨時向警察局檢舉你與天狗綹子……」山口枝子恫嚇道。
「爺你讓我做什麼事?」王順福聲音顫微微道。
「七天內離開王家窩堡。」
「我祖輩在這兒種地為生……」王順福哀求道,「眼瞅著開犁了,誤了農時,地撂荒了……」他說句農諺: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
「少廢話!七天內你不搬走,即使警察不逮你,我下次來請你人頭。」山口枝子說時槍嘴杵一下,王順福感到又涼又疼,他呲牙咧嘴不敢叫。
「爺你是什麼人?」
「想活命,別問!」山口枝子說,「我的話你要記住,七天!」
「我家的地都開種了……」王順福哀求,還說他家的地。
「要地要命你自己選。」山口枝子走時退下一顆子彈,說,「七天以後你沒走,它就在你的腦袋裡。」
一連幾天王順福愁眉苦臉地坐在院子裡的樹墩上,手掌心托著那顆沉甸甸的子彈,這個東西如果打進腦袋……他心裡恐慌。
「咋辦?」王太太問。
「我要知道咋辦,還不愁了。」
「那蒙面人來路不明,咱非聽他的?」
「頭髮長見識短,你懂什麼。老虎凳的滋味你去嘗嘗……通匪,我要掉腦袋,你們受株連,也別想活命。我親眼見小日本把人扔進狼狗圈,活活掏死。」
王太太臉嚇得煞白,道:「那咱們還是逃命吧。」
「家呀,家!」王順福手比劃一下房子道。
「顧命吧,有了人,啥都有了。」王太太說。
王順福鼻子發酸,眼裡噙著淚水,幾輩子人血汗換來的家業斷送到他的手裡,愧對祖宗啊!
王太太勸丈夫,咋能怨你呢?當年咱不和鬍子來往,遭搶遭劫遭綁票,像咱這樣的人家鬍子禍害敗落何止一家兩家,我們給坐山好當活窯沒有錯……現在,日本人、警察要治我的罪,突然出來個逼我搬家的人,歸根到底是這破世道忒亂了。走吧,遠遠地走!
「你讓我再想想,有沒有更好的章程。」王順福說。
第六天早晨,王順福發現窗戶框上關一把尖刀,取下刀扎的那張紙條,上面寫著:五天沒見你動蹭(動手),告訴你別抱任何幻想,趕快賣房賣地走人,晚了人財兩空。
「信上說的啥?」王太太問。
「收拾,搬家!」王順福終於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