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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7:31
作者: 徐大輝
三匹馬匆匆忙忙地趕路。冬天的馬蹄叩磕在凍土路上清脆而有力,大德字、順水子加了幾鞭子,故意與徐德成拉開距離。
小香與徐德成同騎一匹馬。
「我跟你走,哪怕到天涯海角。」小香說。
「不行,還是我說的,前邊是個小鎮,通火車,你從那兒去哪兒都方便。」徐德成記不得幾次說這樣的話了。
「你冒死救我出來,我該好好報答你。」小香總覺欠他什麼,女人用什麼償還呢?
「不欠啦,在心樂堂你已經報答啦。」徐德成說。
「那種地方,大茶壺巴眼的在門外監視……往後則不同。」小香感覺和別的男人是皮肉生意而麻木的,和徐德成則不然,有情感在裡邊,心樂堂的房間裡她清楚有一雙眼睛不懷好意在監視,這種事在第三者的監視下進行太掃興。
「小香,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說來,會嚇你一跳,我是鬍子。」
不料,小香平靜地說:「從我們見面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你是鬍子。」
「噢?」
「你睡覺不枕枕頭,打個不恰當的比方,狗夜間睡覺將耳朵貼在地面上,那樣便可聽見遠處傳來的聲音……還有,你走路仍然露出騎馬姿勢。」她觀察得很細緻。
「我算服了你啦!小香,我們綹子有規矩,五不准七不搶八不奪,其中一條,不准壓裂子(姦淫女人),我不能破壞綹規。」徐德成為她做了安排,「小香,我這兒還有些錢,夠你花銷一陣子,你儘快落下腳,世道這麼亂,一個羸弱女子四處飄零,難免遭惡人欺凌。」
「我以為你救我,要帶我走,沒成想……」小香臉貼在他寬大的背部,獾皮暖著她的臉,她渴望溫暖。
「你不是想跳出火坑嗎,從良的願望可以實現啦。小香,你還年輕,找個好人家過日子去吧。」
「我真心想跟你走啊!」
「這我知道,幾十個弟兄等著我回去,我是大櫃啊。」
大德字勒住馬,待徐德成走近。說:「大哥,前邊有兩股道,一股進城的,另股……我們走哪股?」
「送她到城邊上。」徐德成說。
「好嘞!」大德字策馬追趕順水子。
小香聽出把自己送到城邊兒,就是說在城邊分手。最後了……哦,不能就這樣最後,給他留點兒念想,她瞥向路兩旁,那兒荒草深深,高粱谷地一樣蔽人。
「哎,快到城邊了。」荒草埋沒他們時,她說。
「快到城邊了。」徐德成拉下韁繩,使馬慢下來,轉身看她道。
「我想給你!」小香直視著他,大膽地表露欲望。
徐德成何曾不這樣想,他心裡明白,也許今生今世這是最後一別,她將漂泊何處誰知道,自己的生命在馬背上行走,隨時隨地都可能結束。
小香滑下馬背,躺倒在荒草上。他脫下獾子皮大衣給她鋪上,一堆發亮的東西在黑色的毛皮間閃爍。
一匹空鞍子的馬在荒草邊兒上,等候它的主人。
不久,小鎮的輪廓清晰可見,草房的尖屋頂上,有喜鵲在飛翔。小香像一隻喜鵲飛向那座城鎮,徐德成他們三人在馬上,望著遠去的小香的身影,漸小漸淡,直至消失。
「挑!」徐德成一抖馬韁繩道。
這個初春的上午,往西大荒鬍子老巢趕的不只是徐德成他們,還有一個特殊人物――走頭子曾鳳山,他也往蒲棒溝趕。
說銷贓一詞,人人都懂,說走頭子大概懂的人就不多。走頭子是關東應運而生的江湖行道,鬍子什麼東西都搶,用不了就要變賣掉,自己不便露面去賣,通過第二者去變賣,專門給鬍子銷贓的人,則稱為走頭子。
「二當家的,你能理解我的難處是不是。」曾鳳山說。
「我咋不理解?你做走頭子的不容易,我們把東西從警察眼皮子底下耮出來,曾賢弟你呢還得在警察眼皮底下折騰出去。」草頭子說。
「時下我這行越來越難做,可不是坐山好大當家的那陣子。」曾鳳山道自己的難處,說,「你知道我的老渦子在亮子裡。」
「知道,孫記車皮件鋪。」
「那會兒陶奎元的警察署,吃糧不管事,我的活兒好做一點,即使逮住了,捅上一點錢,事也就壓埋了。如今,陶奎元依靠日本人,他尥蹶子給日本人幹事,干冒煙啦。警局成立了特務科,馮八矬子當科長,鼻子比狗還靈敏,到處聞。」曾鳳山幾分憂慮地說,「給他劃拉住,我掉腦袋莫小事,拐帶(牽連)上你們……」
「既然這樣,我才把所有的東西做成最低價,鞭子繩套啥的根本沒打單兒。」草頭子面對的是同黨,更是精明的買賣人。
「我想起什麼說什麼,昨天警察大出殯,那場面,比民國初年鎮長他爹出殯大得多了,角山榮隊長參加葬禮並講話……」
「這倒是兒子打爹的新奇事。」草頭子心裡頭頗得意,死掉的那三名警察與他們綹子有關係。
「二當家的是照顧我……那個大車軲轆?」
「繞來繞去,還是那個車軲轆。這批貨你全給折騰出去,弟兄們指望它換季呢!車軲轆白送你啦。」
曾鳳山戴上狗皮帽子,說:「二當家的辦事真爽快,等雪再化化,露出道眼兒以後,我來取貨。」
「掯富(吃飯)再走!我倆搬火三(喝酒)。」
「不啦,大雪沒棵的,我趁早趕路。」
農諺曰:隔道不下雨,百步不同風。同是西大荒上,王家窩堡的雪很小,花花搭搭的蓋著地面,整個村子看上去斑斑駁駁。
「這離窯堂(巢穴)不遠了,你們倆先回去報個信兒。」徐德成遠見一縷縷青煙從村落的屋頂裊裊飄起,他說,「我到王家土圍子去一趟,興許明天回去。」
「我們走了大哥。」大德字一抱拳道。
三人分道揚鑣,徐德成鞭馬進村,驚詫地望著村頭大雪覆蓋的土房框子。自言自語道:「怎麼會是這樣啊?」
「徐營長!」王順福奔人影兒走過來,走近叫他道。
「順福兄。」徐德成回過頭來,表情哀傷。
「她自己在夜裡點燃房子,人們發現趕到時火已經著圓了盆,眨眼的工夫就燒落了架。」王順福對他說起發生的慘事。
「她沒有出來?」徐德成問。
「瞧那情形,她根本沒想出來。」王順福說。
齊寡婦燒掉房子和自己,這事兒徐德成絕沒想到,他問:「多咱的事兒啊?」
「去年春天吧。」王順福搓搓凍得發麻的手,說,「徐營長,冷冷呵呵的,回家嘮去。」
徐德成猶豫不決。
「走吧,眼瞅太陽要卡山,走走,回家。」
「我本打算走……」
「走啥走,你的馬已通身大汗,歇歇,明天再說。」王順福真心實意地讓他。
徐德成也真想問清齊寡婦的事,同一隻羊進了村子,王順福穿著件皮筒子毛朝外,同披著張羊皮差不多,他像一隻體態雍腫的綿羊。
冬天鄉間財主的土屋,火牆、火炕、火盆,溫暖如春。準確說,這時已是立春到開犁的春脖子,今年春脖子長。徐德成歪身炕頭,熱炕解乏最快。
「徐營長,我給你拿枕頭,躺下直直腰。」王順福熱情道。
徐德成沒拒絕,躺下身子與王順福嘮嗑兒,說:「當真人不說假話,我已不是什麼營長。」
「不當兵啦?」
「當鬍子。」
「當鬍子?」王順福半信半疑。
後來王順福聽說徐德成在日軍進亮子裡鎮前就撤走了,說什麼的都有,七嘴八舌。有的說他們東北軍讓日軍給嚇跑了,也有的說他們和日軍穿一條褲子。鄉下草根百姓,一會兒聽說日本人幫助張大帥打死郭鬼子[1],一會兒又聽說日本人在皇姑屯炸死張大帥,許多事情就是翻車倒包(反反覆覆)。
「這也難怪大家指指戳戳的,不明真相啊!」徐德成對他講明真相,說,「我們是接團里命令撤出亮子裡的。」
「原來如此。」王順福也算去掉心裡一片疑雲,忽然起來件事,說,「幾天前,你家兄德富來看房木,我還問起你的事,他搖頭不知。你許久沒回家了吧?」
「一年多了,前年我回獾子洞過的八月節。」徐德成說最後一次回家,說,「小鬼子還沒攻打北大營[2]。」
「瞧你的裝束,說干老本行我信。」王順福盯著他的寬布腰帶子,它對鬍子來說,用場就大了。
「你過去是我們的蛐蛐兒,我就不瞞著藏著。」徐德成說了實情,「我重新拉起綹子,報號天狗。」
「坐山好大爺在世時,他喜歡這個報號。記得你說過,天狗,取其天狗吃日之意。」
「唉,那時呀徒有虛名。從今以後,我這個天狗大概真的要吠日吃日啦。」徐德成表明與日本鬼子為敵的態度。
「民間有一習俗,天狗吃進日頭,有人便敲銅鑼銅盆,嚇唬狗把日頭吐出來,我想恐怕你吃不消挺。」王順福清楚日本鬼子不好對付,吃時恐怕不只燙嘴硌牙,或者說你根本就吃不到嘴。
「假如有一天我真的吃了日頭,你……」徐德成試探性問道。
「我把銅器物通通藏起來。」王順福婉轉得有些詼諧說。
「哦,」 徐德成不難聽出弦外之音,問:「這麼說,你還願意作我們的蛐蛐(親親)?」
「一如既往。」王順福吞吞吐吐起來,說,「只是,只是那什麼……」
「嗯?」
「日本人把持著滿洲國,加強社會治安,對你們清剿力度不斷地加大。我不可能像過去那樣公開和你們來往,原因是日本人的耳目到處都是,有句話也不知該不該我說。」
「拿我當外人,你就別說。」
「我,我還是不說的好。」
「涉及到我?」徐德成意識到什麼,問。
王順福點點頭。
「沒關係,你說吧!」
「你大哥。」
「我大哥怎麼啦?」徐德成實在不知道長兄怎麼啦。
「你真的不知道?」
「說呀,」徐德成心急道,「我大哥到底怎麼啦?」
「看樣子你不知道,他給日本憲兵隊當『矚託』,他還把長子送到警局當警察。」王順福還是把話往回拉一拉,說,「當然,為日本人做事的,也不都是壞人。」
「原來如此。」徐德成驚愕道。
「五天前馮八矬子科長帶你家大馬車來拉被打死的三個警察,他親口對我說的。」王順福講了消息的來源。
「馮八矬子平白無故當你說這些?」
「他勸說我當『矚託』,舉了你大哥的例子。」王順福接下去搖頭道,「總之我當不了『矚託』,也不能當『矚託』,當了我對不起我九泉之下的閨女。」
若干年前,王順福的閨女小美到鐵路旁邊去抓蝴蝶,她跟著一隻白蝴蝶跑,邊跑邊說童謠:「蝴蝶蝴蝶落落,給你個板凳坐坐;蝴蝶蝴蝶起起,給你個板凳倚倚。」
日本鐵路守備隊的槍口瞄準一隻蝴蝶,不過不是白色的,三八大蓋槍差不多打碎了那隻蝴蝶,小美死在鐵路路基上,她追趕的蝴蝶飛回來,落在她的眉心間,翅膀兩側有一雙明亮的東西凝望藍天。闖入日本租界地,遭槍殺的不只是王順福家的小美。
「有煙嗎,我抽一袋。」徐德成心裡煩躁,想抽菸。
「你看我不會抽菸也就想不起來,忘給你拿煙了。」王順福踩著板凳從吊板上取把煙,吹了吹上面的灰塵。說,「秋後晾乾放這兒,始終沒人抽。」
菸葉陰乾透了,很脆。徐德成揪了幾塊菸葉,卷支紙菸,點著。
「煙咋樣?」王順福問。
「挺有勁的。」徐德成貪吸幾口,問:「馮八矬子到哪兒拉死屍?」
「有三個警察在我們村南甸子上,據說叫鬍子給打死,馮八矬子領人抬到我家場院裡,叫我找個人看著別讓野狗啥的給啃了……」 王順福說,「哪天他帶著你家的大馬車拉走的。」
「知道是哪個綹子乾的?」徐德成這樣問,他想到是二櫃草頭子領人幹的。
「馮八矬子說以後派人調查。」王順福說。
「常言說的好,十個手指伸出不一般齊,我哥是我哥,我是我……鬍子我是鐵當定了。順福兄,我當鬍子的事我大哥還不知道,你替我保密,甭告訴他。」徐德成當晚沒走,他睡炕頭,王順福睡炕梢,他們沒馬上睡著。
窗外的風揚起沙子砸在窗戶紙上,嚓啦嚓啦地響。
「聽說坐山好被人殺死。」王順福說。
「是暗殺。」
「憑他的武藝,三兩個人到不了他的跟前,暗下手則另當別論。」王順福問,「兇手逮住沒有?」
「沒有。」
「他和齊寡婦好像有個孩子,對,是小小子(男孩),她領他到地里打茬(讀za音)子,我見過,虎頭虎腦的長得很像坐山好。」
「他的兒子嘛。」徐德成這樣說。
「那個孩子突然不見了,屯裡人覺得是個謎。是不是叫坐山好接走了?」王順福心裡明鏡似的不是這麼回事,他甚至知道孩子是誰接走的,故意問。
「我也不清楚。」徐德成說,卻問:「她死前……」
「沒人到過她的屋子,寡婦門前是非多。女人沒了丈夫,天塌了一半,另半讓她擎著,她擎得住嗎?擎不住,當時我撮合他們,本意是讓她找個生活的靠山,唉,紅顏命薄,突然得病,終歸享不了這份福。人嘛,就是怪,有的人吧罪他(她)能遭,可一享福,壞啦,病也來了,禍也降了。」
「把她葬在哪兒?」
「屋子裡,她住的屋子裡。」王順福說,「你想啊,她點燃房子自焚,做地根兒就沒想出來,大家一想,還是遂了她的心愿。王家窩堡開屯辟村頭一磨(撥)經著這事兒,誰也不知埋在房子裡的墳叫啥墳。在早哇,有親人死在外邊,家裡人做個空墳……到底沒人給起出名子,最終叫它寡婦墳。」
窗外沙子打窗戶紙的聲音更烈更響,像似誰往上揚的沙子。
「我打算開春把墳墓遷走。」王順福說。
「為什麼遷墳?」
「她不得安寧,總有人在她房屋周圍釘桃木撅子。」
「釘桃木撅子?」徐德成驚訝。
鄉間有個說法,桃木避邪……釘桃木撅子就是不讓妖魔出來。人們瞎弄麼,她一個寡婦肆業,活不下去才自焚,在世時都沒咋樣,死了還能作妖?王順福尋思再三,還是把她墳遷走。
「坐山好大哥不在了,遷墳的費用我出。」徐德成這樣說,他想為她做點什麼。
「棺材板沒幾個錢,倒是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按風俗,坐山好同她也算夫妻一場,你看是起墳併骨,還是找些坐山好使用過的東西隨葬?……當然她還有前夫,理應他們同眠一穴,但是他屍骨落在何處無人知曉,只能寫個名字同她合棺。」
徐德成說你為我大哥想的很周全,移墳的事不要搞了,他現在長眠在亮子裡東坨子上,有他的馬與他做伴兒,很安靜,別去打擾他啦。我用的匣子槍是他的,如果須要的話,拿它和她合葬吧。
王順福認為匣子槍不妥,下葬時會有屯子裡人到場,人多眼雜,時下警察對武器盯得死緊,萬一有人報告上去,麻煩就大啦。
徐德成望著自己手中繡著「平安」的煙荷包尋思,忽然想到那件秘事,說:「坐山好大哥曾對我說過,她丈夫的屍骨就埋在她家的炕洞子裡面。」
「是麼?」王順福又驚又喜,說,「這倒揭開了齊寡婦丈夫屍首下落不明之謎。」
齊寡婦前夫病死的,可誰也沒見到他的屍體,她守口如瓶,隻字不談他的下落,原來埋在炕洞子啊。哦,她始終同死去的丈夫在一起!這樣一來,她靈魂安寧了,死後與前夫同眠。王順福認為這是最圓滿的結局。
[1]郭鬼子,指奉軍將領郭松齡,字茂寰,1883年出生於瀋陽,因倒戈反奉被殺。
[2]指1931年9月18日夜,日軍川島進攻北大營中國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