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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7:25
作者: 徐大輝
「明個來呦!」
「早點過來吃花酒。」
早晨是大茶壺最忙的時刻,住局的陸續離開,大林鎮心樂堂的姑娘送昨夜住局的嫖客出來,一片送客聲。走廊里靜謐時,大茶壺耳朵貼在小香的房門偷聽,偷聽偷窺既是他的職業,又是一種癖,受淫穢心理驅使,聽男女交歡來滿足自己什麼。現在的偷聽,另有目的。
「新近買來的幾個雛兒沒有叫四鳳的,」小香嗑著瓜子說,「在早的幾個也沒有。哦,她幾歲?」
「十四歲。」
「照青樓的規矩,十四歲正是青倌,快要出盤子了。」
青倌?出盤子?徐德成不懂妓行習俗,正如那句老話所說,隔行如隔山。
「青倌陪客人喝茶聊天,任客人親嘴、摳摸……這就是出盤子。」 小香給他講妓院的習俗,如「開苞」(第一次接客),「開鋪」儀式什麼的。她作為不自由身——被別人買到妓院——進心樂堂,做了死期孩子(在妓院干到死),經歷了與眾妓女一樣的「開苞」、「開鋪」,不過她的開苞,沒什麼實際意義,第一次與男人,是她很小的時候,十三歲,皮影戲班子裡拉二胡的,在一個夜晚,拉了她……班主的爹發現,趕走拉二胡的,十六歲時給一個闊少霸占,為逃避蹂躪,才跑到關東來。四爺徐德龍,才是她真愛慕的男人。妓院的程序要走的,大林的一個嫖客睡了她第一夜,次日,老鴇子說:
「小香,給你舉行開鋪儀式,從今往後,你可正大光明地接客。」
一般的情況下,開鋪都由姐妹幫助主持,心樂堂老鴇子別有用心吧,她給姑娘們主持。
開鋪儀式在堂屋舉行,擺著香案的桌子上供著真妖神[1],小香跪地,她身旁有一張黃裱紙,上面寫著睡她的嫖客名字。
「心樂堂事現在開始!」老鴇子宣布道,接著她說,「一叩首!」
小香給白眉神磕頭。
「二叩首!」
小香再給白眉神磕頭,磕完第三個頭,老鴇子道:
「送夫!」
下一道程序是送夫,點燃黃裱紙,還要說訣別丈夫的話,譬如從今天起我要接客,你別怪我呀!訣別的丈夫是誰,她心裡清楚,一個蹂躪自己的嫖客,虛心假意地為他哭,全當他死了,生活所迫去為娼,請求他原諒。妓女說到此處時不免觸景生情傷心落淚,小香卻沒哭,她知道這又是演戲,權當演一場驢皮影戲。
走廊里,一個妓女和一個嫖客勾肩搭背上樓來,浪聲浪氣道:「爺,起早嗆(奔)來。」
「和你抽花煙啊!」嫖客說。
大茶壺拎著茶壺從小香房間門前走開。
「你留一下心,看看這裡有沒有四鳳。」徐德成說,「我今天離開這兒,到其他青樓、花店去找找。」
「這裡的青倌我都認得,肯定沒有四鳳。」小香有些依依不捨說,「再呆一天嘛。」
「三天已不算短,實話對你說吧,如果不是遇上你,我早離開心樂堂了。」
「咋能見到你?」小香問他什麼時候再來。
「我住在恆通大車店,你可隨時隨地找我。」
「哪兒那麼隨便啊!」小香嘆口氣道,「我是『死期孩子』。」
徐德成聽人說過「死期孩子」,是因故讓人賣給妓院,一入娼門,生殺去留權力在老鴇子手上。
「你不知道我爹是怎麼死的。」她在他要走的時候告訴了他:我們到大林來演驢皮影,警察局長勞守田看上我,強娶我做小,我爹不肯,他放火燒了我們臨時租用的房子,反誣賴我們用火不甚燒了房子,逼迫三日內包賠房主損失二百塊大洋……爹咽不下這口氣,找勞守田去理論,結果沒回來,我猜是勞守田殺害了我爹,為查清真相,我捨身去了勞家……喪盡天良的勞守田玩弄夠我,把我賣到心樂堂……死期孩子,身子是妓院的,永遠不能贖身的。
「勞守田死啦。」
「他勾結日本人帶人攻打縣城,被俘獲後槍崩的。」小香說,看來她什麼都知道,「夥同攻城的鬍子大櫃遼西來,也一起崩的。」
「可你真傻,往陷阱里跳。」他說,指捨身查真相。
「一切都晚了,爹的遇害真相沒查清,反落得這般下場。」她的目光絕望而蒼涼。
「小香,」徐德成很同情她的遭遇,說,「你不方便出去,還是我來看你吧。」
「我以出條子(到嫖住處)為名去見你,只是老鴇子要派『小打』跟著。反正他們在門外等候,不影響我們會面……」小香說。
徐德成沒反對,實際地說,他喜歡上這個很特別的青樓女子,出門時再一次告訴她準確地址說:「恆通大車店。」
此刻,鬍子跑頭大德字和總催順水子向恆通大車店掌柜的打聽徐德成的消息。
「……一個人騎馬來的,中不溜丟個兒。」大德字描述要找的人體貌特徵。
「是有這麼一個人,好像來找他丟失的閨女。」掌柜的說,「騎匹大馬。」
「差不大概。」
「你們問巧啦,他的馬還在這兒餵著。」掌柜的說,「不過,他住了兩天,出去沒回來。」
人為什麼沒回來,掌柜的說不上。為證明這馬已是大當家的,順水子說:「我認得他的馬,領我去看看。」先去人認馬,確定馬再找人。
大車店馬廄里數匹馬在吃草料,掌柜的舉手剛要指出是哪一匹馬,順水子搶先指著一匹馬道:「那匹雪裡站!」
大櫃徐德成的馬四隻蹄的確長著白毛,俗稱雪裡站。
「他走時沒說去哪裡?」
「三天前他去了心樂堂。」掌柜的說。
「掌柜的,他回來讓他在你這兒等我們,晚上我們來你店裡住。」大德字說,「我們去心樂堂!」
「找人?」老鴇子長長的菸袋桿傲慢地翹起,眯縫著眼睛瞅大德字比劃徐德成的長相身高,說,「走啦。」
「去了哪裡?」大德字問。
「我沒給你看著!」老鴇子三七兒四六兒疙瘩話道,「想開心解悶,就掏錢我給你們叫姑娘……你們沒花錢雇我看人吧?」
大茶壺領幾個打手過來,拉開要動手的架勢。大德字忍了忍,狠狠瞪老鴇子一眼,離開。
下午,徐德成和兩個來找他的鬍子前後腳進大車店。
「你倆咋找到這兒來了?」徐德成問。
「大哥出來日子不短了,」大德字說,「二哥放心不下,特打發我們來看看。」
徐德成詢問了綹子情況,問打沒打白皮(冬天搶劫)。
「大哥你走後,二哥領我們踢了肉蛋孫(富人)坷垃(打土窯),弄的春藥(糧草)夠用到春暖花開。還有三個跳子(警察)撞到咱的槍口上,打鼻鼓(死了),弄來三支日本造的手筒子(槍)……」
「到這儘量別說黑話,讓人聽出露了咱的相。」徐德成說,鬍子的黑話說的不是地方,比如有官府暗探在場,反倒容易暴露身份。
「哎哎,那三個跳子,不,那三個警察是久占的人,前不久,久占帶全綹子人馬靠窯(受降)了,現在是三江縣警局的警察大隊,久占當了大隊長。」大德字罵人道,「這鱉犢子得瑟(抖摟)起來。」
「當年坐山好大哥領我們打的邪杈子(不正規鬍子),就是久戰。」順水子說,「現在大扯(大發)起來了,搖身一變,成了給日本人賣命的警察。」
「漏網的泥鰍還要翻大浪?充其量羊上樹。」徐德成說,羊是不能上樹的,那違反常情。「讓他先揚棒(神氣)幾天,倒出工夫再收拾他們。」
「大哥,有大小姐的消息嗎?」大德字問。
「沒有。」徐德成的情緒低落下來,說,「我找遍了全城,連青樓、花店[2]也找過了。」
「會不會是有根找到了大小姐,帶她去找我們。」大德字往圓滿想,說,「走兩岔去啦。」
「有根死了,凍死的。」
「大活人咋會凍死?」大德字說。
「他魔症(瘋)了,凍死在草欄子裡,車店掌柜的親眼所見。」徐德成白天在街上意外受到警察的盤查,儘管沒露出什麼破綻,此事引起他的警覺,他說,「城裡又有憲兵,又有警察,我們在此地不宜久留。」
「我們今晚就走。」大德字說。
「不,還有一個人得帶走……」徐德成對兩位弟兄說了實情,反正都是四梁八柱。
「咋整吧?」順水子躍躍欲試道。
「這樣……」徐德成說出想好的計劃。
傍晚,徐德成以逛窯子的悠閒步勢走進心樂堂。
「喲,爺你來啦。」老鴇子喜歡回頭客。
「小香姑娘?」徐德成問。
「她有客人,忙著呢。爺,叫幾個姑娘挑挑?」老鴇子試探口吻問。
「我等她。」徐德成說。
「你也是干坐著,要不吃杯花酒?」老鴇子做出個風騷動作。
「哦,你這兒出條子嗎?」
「當然啦,只是出條子雙倍的價錢。」
徐德成故意碰碰腰間掖的錢袋,說:「錢帶多了,有點硌腰。」
老鴇子盯著他的錢袋,眼睛放光,問:「去爺你的府上?」
「恆通大車店。」
「大車店?」老鴇子沉吟著嘟囔道,「大車店……」
「你甭犯難,城裡還有翠喜堂,春玉堂吧?」徐德成激將她,說不方便到別的堂子找姑娘,「我別破壞你堂子的規矩。」
「爺你等等。」老鴇子不願丟掉生意,說,「我們商量個價錢。」
「你開價吧。」
「出一次條子,」老鴇子伸出一隻巴掌,問:「咋樣?」
「五塊?黃花閨女呀?三塊。」為不讓老鴇子疑心他另有目的,徐德成煞有介事地講價。
「四塊。」她說。
徐德成取出四塊大洋放在桌子上。
老鴇子使菸袋鍋一塊一塊地往自己面前勾,勾到第二塊時突然停住,說:「頭晌兒(上午)有人找你。」
「沒有哇。」徐德成坦然否認道。
老鴇子繼續往自己面前勾大洋,第三塊,第四塊勾完抬起頭說,「小香完事,我打發人給爺你送過去。不過,呆一夜不行,完了事人我們必須領回來。」
「照你們的規矩辦,我先回去等。」徐德成起身走了。
「線兒螞蝭(水蛭)盯上啦。」徐德成走後,大茶壺過來說。
「四塊大洋出次條子,便宜!」老鴇子得意地說,心樂堂拉鋪一塊大洋,住局才兩塊大洋。
「我聽見他說話了,嫌錢多了硌腰,往窟窿眼兒里扔唄。」大茶壺譏笑道。
「多去一個人陪小香出條子,去兩個,帶家什兒。」老鴇子吩咐說。
「幹嗎呀,興師動眾的,你還怕小香跑了不成?」大茶壺輕蔑道,「一個二驢子,跑了也不可惜。」
二驢子、騷殼子、老幫子都是對人老珠黃妓女的貶稱。老鴇子惱怒道:「閉上你的臭嘴!」
心樂堂的兩個夥友領小香邁進恆通大車店的門檻。
「你們住店?」掌柜的假裝不知情,徐德成什麼都和他說了,他也答應給予配合。
「為住你們店裡的客人送個姑娘。」心樂堂的一個夥友說。
「是我要的姑娘,領過來吧。」徐德成出現在走廊里。
兩個夥友領小香隨著徐德成到後院一客房門前,小香進去。
「不准插門。」一夥友說。
兩個鬍子隱藏在客房門旁,徐德成示意小香別出聲,在她耳邊授機宜,小香聽懂了,不住地點頭。
兩個夥友分別站在客房門外兩旁等候。乒乒啪啪,客房裡忽然響起廝打聲。
「快救命啊!他拿刀子割我大腿根兒……」小香尖叫道。
兩個夥友一起衝進門,大德字、順水子從門後閃出,撂倒他們兩人……很快,徐德成、大德字、順水子及小香走出客房,來到前院。
「掌柜的,兩袋煙工夫後,你去警察局報案。」
「哎!」掌柜的站在店門裡,望著徐德成他們騎馬出院。
[1]妖神:即白眉神,妓家必供。該神長髯偉貌,騎馬持刀,與關公像略肖,但眉白而眼赤。見《中國民神》燕仁著(三聯書店)。
[2]花店,不掛招牌的妓院,取煙花柳巷的意思。以開旅店為幌子,招攬暗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