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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6:28
作者: 徐大輝
晚秋的枯葉,在徐家大院裡踅來踅去。徐德龍夫婦住過的屋門前堆著樹葉,有幾片很新,一把老式掛鎖鎖著房門。
王媽懷抱幾顆大白菜經過,見管家指揮下人搬土坯,問:「準備扒炕啊?」
「當家的年年盼四爺回來!」謝時仿說,「老不燒火,炕面子粉(碎軟)啦,不換換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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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瞧當家的腿腳沒頭年靈便!」王媽說,白菜鮮綠在她的懷抱里。
「近五十歲的人了,又操心……」謝時仿嘆道。
徐德富走過來,望著東廂房,一臉的痛苦。
「換換四爺的炕面子。」謝時仿說。
「換吧,炕有三年沒走煙火,土坯非粉不可。」徐德富眉心聚集著憂悒,說,「譚村長今早來說,日本人占領了亮子裡,南滿鐵路守備隊的牌子換成了憲兵隊。他還說德成他們的騎兵營好像也離開了鎮上……到底是咋啦?」
「現在說啥的都有,有的說日軍炮轟了北大營,占領了瀋陽,連遼寧省政府都移到錦州去了,看來世道是變了。」
「我打算去鎮上一趟,問個究竟。」
「鎮上亂馬營花的,還是我去。」謝時仿說。
「明個兒就去吧,時仿。」
一輛「野雞紅」騾子拉的帶篷木輪車,駛出人馬紛亂的鎮子,顛在去往獾子洞的土路上。徐德龍一身新衣騎馬隨車而行,拉車的騾脖子上的鈴鐺嘩啷嘩啷響徹鄉間的原野。
趕車人穿著整潔,同與他並行的徐德龍嘮著嗑:「四爺是獾子洞老戶嗎?」
「六、七十年嘍,獾子洞村還是我祖太爺給起的名。我祖太爺是前清朝的舉人呢!」徐德龍滔滔講起祖輩的輝煌,被迫逃荒這一節沒提。
三岔路口出現。
「走里股,我們繞道到常熟莊,然後再去獾子洞。」徐德龍指明行走的路線。
擋風遮陽的緞子車簾掀開,丁淑慧和徐秀雲挨排坐著,她們倆在嘮丁家被鬍子搶劫一事。
「鬍子盯上我家後,派人以找口水喝為名掏我家的底細,鬍子黑話叫『望水』,我爹是出了名的『丁善人』,給『望水』的鬍子燒水沏茶。結果什麼底兒都叫鬍子給掏去了。」
徐秀雲握住丁淑慧的手,聽她講述。
「像我們家,修不起炮台又雇不起炮手,防鬍子全靠我爹抱著那杆老沙槍,我就一個弟弟,天生的苶傻,二十來歲,自己照料不了自己。鬍子見我家有幾十垧地,一掛花軲轆牛車,又老弱可欺……我爹我娘我弟弟,他們三個都死在那個晚上。」
幾年前丁家被搶劫。一彎鉤月被絮雲完全遮住,黑暗中鬍子大拒發出命令:
「弟兄們,壓!」
馬蹄聲驚起一屯狗吠,本來亮著的幾戶燈光驀然熄滅,常熟莊一片漆黑。
汪!汪汪!丁家土院內狗狂咬。 丁父一骨碌爬起來,一邊摸到沙槍,朝里裝沙子、火藥,一邊喊老伴、兒子:「快,快藏起來,鬍子來啦。」
鬍子的馬躍過院套矮牆,一匹又一匹。丁父端著沙槍出屋胡亂放一槍,他沒想打鬍子,是嚇唬鬍子。豈不知,這一槍非但沒嚇退鬍子,因傷了大櫃的馬腿,惹出大禍,下面的全家人被殺,便與此有關。
丁母拽著傻兒子往外逃,鬍子已封住出院的路,情急之中她告訴兒子道:「躲到空缸里去,頭頂著盆。」
傻兒子朝擺放在窗台下的一溜大缸走去……丁母為引開鬍子的注意,喊罵一聲:「喪天良的鬍子!天打雷劈死你們!」
鬍子拔馬追過來,開槍擊中丁母。一個鬍子一槍撂倒丁父……
路面有跩騾車的車簾顛落下來,徐秀雲伸手捲起,掏出手絹擦下自己的眼角問:「藏到缸里的老弟呢?」
「我家的缸有一口是空的,另幾口缸裝泔水、馬料,那空缸專門為躲鬍子用的。可是……弟傻呀,他跳進了泔水缸,淹死了。」
「真是不幸啊!」徐秀雲給丁淑慧揩眼淚。
騾車停在丁家老院前,眼前一片廢墟,房子坍塌,打碎的半截缸還在。徐德龍驅馬朝院裡走。
「下車嗎?徐太太。」趕車人問。
「不,看一眼就行啦。走吧,還要到墳塋地去,給他們送錢(燒紙)。」丁淑慧說。
騾車趕進獾子洞村,引來村民羨慕的目光。
一所土房的障子裡,劈柈子的農民停下手中的活計自語道:「真闊氣,小車子!」
一個拾糞人撂下糞箕子,駐足觀望。趕車人牽著騾韁繩,騾車在村內穿行,鄉下很少有帶篷的騾車來,它相當於今天中檔轎車,普通老百姓坐不起。
一個中年漢子正在自己門前小菜園子裡蒔弄菜,騾車經過時,他從黃瓜架里鑽出來,咬著一根彎彎巴巴的黃瓜。
「我聽見『響串子』聲。」黃瓜架里的女人說。
「『野雞紅』大騾子拉車,保準兒去徐家串門的。」
「哪輩子咱也坐回騾車呢?」女人羨慕道。
「你沒長那富貴屁股。」中年漢子挖苦道,「瞧你那屁股窮嗖嗖的樣兒,坐得了那高級玩藝兒,做夢吧你!」
「大喜啊!四爺帶騾車回家來啦。」謝時仿興沖沖跑進來說。
「騾車?」徐德富放下手中正讀的線裝書《論語》,說,「這倒是令人想不到。」
「騾車,『野雞紅』騾子,綠色轅幔。」謝時仿描述道。
「今早晨,有一蜘蛛垂絲面前,久驅不去。」徐德富喜形於色道,「此乃早道喜晚道財也!」
徐德富率家人涌到大門外迎接,騾車停住,趕車人將一隻腳凳放下。丁淑慧著綾羅綢緞,金銀首飾,珠光寶氣,並化淡妝,闊太太模樣。跟著徐秀雲下車,驚訝了滿院人的目光。她的裝束扎鄉下的眼睛,「改良旗袍」腰身很瘦,顯現人體曲線,開契很高,露出穿絲襪的雪白大腿……頭髮梳成扁形高髻,上插一朵卷蓮花。
徐德富望此鬱鬱不樂。
「秀雲,來見大哥。」徐德龍叫過來徐秀雲。
「大哥,您好!」徐秀雲落落大方地道。
「好,都進屋!」徐德富表情淡漠。
前院,妯娌四人——徐鄭氏、二嫂、丁淑慧、徐秀雲一邊燒炕,一邊說笑。
「你們倆也別老空著……」徐鄭氏說。
「我血涼,找先生看了,說我這輩子難開懷。將來,就全靠秀雲嘍。」丁淑慧瞧眼徐秀雲說。
「指望我?恐怕要指大溜去了,地窨子又涼又潮,我八成做了病,來了身子,三天五天也不走,纏磨人。」徐秀雲講自己的毛病。
「趁年輕抓緊扎痼扎痼!」二嫂說。
「淑慧姐給我抓了幾副藥,正吃著呢。」徐秀雲說。
「頂數你們這股人稀,德成家三個,他媳婦又懷上了,再加上我的三個,快湊夠一巴掌,你們再生幾個,弄他兩個滿桌子。這年頭,過啥呢,還不是過人麼。」徐鄭氏瞥見二嫂的頭快低到灶口裡邊去了,不再往下說。
「大嫂說的在理,我和秀雲加把勁就是。秀雲你說呢?」丁淑慧似乎沒在意二嫂的表情。
「成葫蘆,癟葫蘆,還不好說。」徐秀雲笑笑說。
男人的家常嗑兒在當家的堂屋裡嘮,徐德龍說:「弟已娶她進門,沒來得及與大哥商量,請大哥諒解。」
徐德富眼望徐德龍,滿意他的穿戴,六瓣瓜帽,珠璃紅頂,長衫外罩團龍團鳳馬褂,腳穿膠皮鞋。
「我與秀雲結成夫妻,她拿出全部私房錢,我們在鎮上開家筐鋪,取號徐記筐鋪。亮子裡鎮外長滿河柳,條子柔軟結實……現在我們仨人都學會編筐臥簍,生意不錯。」
「那好,那好!」四弟如此,徐德富甚是欣慰。
「三哥讓帶信給你,他們營奉命去了錦州,三嫂也隨他們走了。」 徐德龍說。
「鎮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日本人說來就來了,先是天上出現飛機,火車特意在鎮上停,下來幾百日本兵,三哥他們在火車進站前便撤走了,陶奎元領著居民搖著事先做好的太陽旗,歡迎日軍進鎮,就這麼回事。」
「沒人抵抗……譬如與日軍交火什麼的。」徐德富問。
「剛開始有幾聲零零星星的槍聲,很快便停止了。日軍接收了縣政府、警察局,日本人掌管了亮子裡。」
「也不知道你三哥他們咋樣了?」徐德富擔憂道,「到處都是日本兵,可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