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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6:01
作者: 徐大輝
亮子裡有個被稱為雜巴地的地方,據說是仿造奉天的雜巴地,也有人說學北京的天橋。總之,想玩到雜巴地。在八開門的洋片匣子前,長條凳子上坐滿了人。
徐大肚子抱著肩膀專心觀看拉洋片。《白蛇傳》開演,是游湖借傘那一段。藝人唱道:
往裡看,
往看觀,
飄飄悠悠來了兩隻船,
一個是白蛇和青蛇,
一個公子是許仙,
他們借傘結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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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噹啷——」一個瘦猴模樣的剃頭匠手拿著喚頭(一鉗形鋼片和鐵棍組成)走過來,悄悄站在徐大肚子身後,把挎在肩上的裝剃刀、布單、剪子、木梳、鏡子的木箱子撂到地上,看起拉洋片。
《白蛇傳》演完,有人拍下徐大肚子的肩膀:
「徐兄!」
「夏掌柜!你也來看拉洋片兒?」
「買兩個鍋貼兒。」夏小手揚了揚手裡的食物,問他:「今個兒沒成局啊?」
「這兩天查禁,明局不敢開……」徐大肚子問,「我說夏小手,這兩天你手沒刺鬧(癢)?」
「沒刺鬧!」夏小手說,「刺鬧我撓炕席。」
「別憋冒了王八蓋……」徐大肚子說,「我嘎搭局兒,你……」
夏小手聞到了耍賭氣味,全身都癢,哪裡還忍得住啊?問道:「啥地方?都有誰呀?」
「過幾天告訴你,等我信吧。」徐大肚子許諾道。
「這一竿子別支太遠嘍。」夏小手說,「你說徐老四還真是個天才。」
徐大肚子未置可否,他心裡幾許愜意,怎麼說徐德龍上了場,這對他似乎很重要,原因四爺是徐德富的弟弟,天下最恨自己的人莫過於徐家當家的徐德富。他陰暗地想:你不是最看不起賭耍之人,今天就讓你家也出一個耍大錢的。
夏小手和徐大肚子一起走過雜巴地,耍猴的、吹糖人的、揑面人、點痦子的……九行八作聚集此地。
在估衣鋪前,夥計吆喝道:「這件夾襖實在好,又肥又大不瘦小,夏天拆了可做單,冬天絮花當棉襖……」
「不到屋裡坐一會兒?」自家的鋪子前,夏小手禮貌讓客道。
「不啦,你聽我信。」徐大肚子走了,說了大體的時間,「八月節前後吧。」
一輛大車停在大院外,徐德成一家人回來過中秋節。他抱女兒下車,說:「下車小芃,到家啦,過八月節嘍。」
「三奶奶!」王媽從臧雅芬懷裡接過孩子招呼道。
臧雅芬下車,向站在正房前迎接他們的徐德富、徐鄭氏及侄兒侄女一一打招呼。問王媽:「咋沒見德龍、淑慧兩口子?」
王媽想回答,徐德富瞅她,便咽下了話,一邊逗著孩子,一邊與臧雅芬拉開距離。
「別在外邊站著,進院。」徐德富說。
眾人隨當家的進了正房堂屋,王媽已將切好的西瓜端給徐德富、徐德成,他們倆各拿了一塊。
「王媽,」徐德富欲咬西瓜,停下來道,「去告訴德龍媳婦,晚飯過來吃,一起過節……這就過來吧。」
王媽低頭下去,流露難言之隱。
徐德成盯著王媽背影,問:「四弟近日?」
「近日什麼,打從那次你來家之前他就走了,幾個月音信皆無。」徐德富放下只咬了一小口的西瓜,說,「我派人找過,沒見著人影兒。」
「佟大板子上回到鎮上跟我說,我以為四弟耍孩子脾氣,氣消了早就回家啦,哪成想……」
「他一走不要緊,苦了淑慧啊!」徐德富嘆息道。
灶口燃著秋板子柴禾,噼剝作響。丁淑慧淘米做飯,雙手在泥盆里淘洗高粱米,不時用胳膊撩起散亂遮眼睛的頭髮。
「四奶奶,」王媽邁進門檻,說,「當家的讓你過去一起吃晚飯。」
「不過去,」丁淑慧沒停手,說,「我做飯了。」
「今個兒八月節,三爺全家回來過節。」王媽說,「當家的……」
「王媽,」丁淑慧略微停頓一下道,「你告訴我三哥三嫂,吃完晚飯我過去看他們。」
王媽回到當家的堂屋,回話道:「四奶奶說飯她自己做飯了,不過來吃,呆會兒過來看三爺、三奶奶,哦,四奶奶說,過節啦,四爺備不住能來家,她等他。」
徐德富擺擺手,王媽走出去,屋內只剩下兩個人,當家的悠長地嘆一口氣:「唉!」
德龍會不會去找皮影戲班子?他肯定沒忘記那個小香,徐德成這樣揣測。
「找小香倒好嘍。我最擔心他去找徐……守啥人,學啥人,守著『薩滿』跳大神。我怕他學壞呀!」徐德富神情憂悒道。
「他去找徐大肚子?這為什麼呀?」
「惦心他家的閨女秀雲唄,奔她去的。」徐德富接著又說,「只奔她去還好了,我擔心他上桌。」
「上桌?」徐德成一時沒懂上桌是什麼意思。
「賭!」
「不能吧?德龍他……」徐德成不相信四弟會去賭博,也沒見他有此愛好。
「德成,」徐德富阻止道,「大過節的,不提這些淹心(難受)的事。雅芬看小闖子了嗎?」
「他們正在一起,瞧那情形,他們娘倆挺對勁的。雅芬問我是否能接小闖子走。」
「你的意思呢,德成?」
「我看二嫂和小闖子處得親娘倆似的,不忍心拆散他們。」徐德成說,「留下陪二嫂吧。」
「你這麼想就對路了嘍,德中常年不在家,二嫂孤零零一個人,有個小孩做伴,說說話,解解悶。」
「多咱二嫂……我再來接走小闖子。」徐德成說。
一輪明月當空,徐家大院影壁牆前擺放兩張八仙桌,桌子上盤碟盛著葡萄、西瓜、月餅。
徐德富挨著徐德成坐在一張八仙桌前,他心事重重地遙望星空。
「大伯,大伯看什麼?」四鳳問。
「看你的太爺、太奶、爺爺、奶奶們。」徐德富說。
四鳳望天空,天真地問:「他們在哪兒,我怎麼看不見?」
「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多一顆星星。將來大伯死了,就會有一顆星星在天上,到那時,你就看見大伯了,四鳳。」徐德富傷感地說。
「我還是不懂,大伯……」
徐德富對月傷懷,眼睛裡有亮晶的東西在閃爍。
「四鳳,到你大娘那去!」徐德成攆走女兒,說,「她會講瞎話兒,讓她講瞎話兒。」
四鳳跑向另張八仙桌子。
徐鄭氏、二嫂、臧雅芬、丁淑慧四個妯娌嘮嗑兒。臧雅芬揪粒葡萄,放進小闖子嘴裡。問:「甜嗎?」
「甜。」小闖子嚼著葡萄,生活、日子對於他來說,都是一粒熟透的葡萄,甜甜的。
徐德富仍舊傷感,中秋這樣的日子太讓他傷感。
「大哥,你心該敞亮些。」徐德成勸道。
「幾年來八月節人就不全科,你二哥……今年又是德龍……哪一天,你們部隊開拔……來家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啦。應了那句古詞: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啊!」
「大哥,你為這個家,為我們兄弟幾個操碎了心,我們內心感激你。」
徐德富舉頭望月,一片絮雲飄向月亮,遮住月亮。
次日,徐德富和徐德成正在喝茶,謝時仿在堂屋門口試圖攔住徐大肚子,說:「你等一下,我去通報當家的。」
「用不著費事了。」徐大肚子蠻橫地推開管家,大搖大擺進屋,未等讓座,自己坦然坐下,說,「當家的,喔,三爺也在,真不好意思,又來打擾當家的。」
「有何見教?」徐德富乜斜徐大肚子,冷冷地道。
徐大肚子將手指肚寬窄一張紙條拍在桌子上,慢吞吞地說:「不多乎!一匹雪青馬。」
徐德富看紙條,上面寫著:欠雪青馬一匹,憑此字據到我家取馬。他認得德龍的筆跡,頓然生氣,手不停地顫抖,臉色蒼白。
「四弟在哪兒?」徐德成聞訊驚喜,問道,「你在哪兒見到我四弟?」
「牌桌!」徐大肚子陰陽怪氣道,「我們是牌友。」
由徐大肚子張羅起來的一場局在荒原開戰,夏小手、鄉紳、徐德龍。實際地說,徐德龍不願上場,徐大肚子生拉硬拽上的場。
「你牌打的不錯嘛!」
「我不會玩。」徐德龍說。
數日前,箭杆瓤子死去的那個雨夜,徐德龍給拉上桌湊把手,他可不是只當牌架子,竟贏了幾個賭場老手。
「你看你那天不是把我們都贏了嗎。」徐大肚子說。
「贏家沒說不玩的。」夏小手說。
徐德龍上了桌,結果輸了一匹馬。
「豈有此理!」徐德富心頭火起,抖動手裡的紙條道,「豈有此理!」
「是啊!」徐大肚子仰首伸眉,說,「我知道當家的最恨這種人,可是人各有志嘛,四爺入此門道,你犯不上大動肝火,大氣傷肺,大喜傷心啊!
「不行!」徐德富撕碎欠據,說,「這是我的家,一絲一縷,他無權支配。」
「賭場上沒戲言,想必當家的知道。」徐大肚子也了變臉,恫嚇道,「四爺現押在贏家手裡,牽不回去馬,可要按規矩辦喲!」說著舉起缺指頭的巴掌,意思是剁手指。
「大哥,」徐德成探過身子,對徐德富耳語。
「馬你牽走!」徐德富發話道,「請你告訴德龍,他與徐家的關係斷絕啦。」
徐大肚子嘿嘿冷笑道:「斷不斷絕關係,那是你們家裡的事,與敝人無關,我還是要謝謝當家的慷慨。」
謝時仿牽來那匹雪青馬,徐大肚子氣徐家人,誇讚馬道:「嗨!兔頭鴿脖虎膀……全鬃全尾,好馬,好馬啊!」
「徐先生,請吧!」謝時仿朝外轟趕徐大肚子。
「謝管家,有沒有破鞍子什麼的?」徐大肚子厚顏道,「你說這光腚馬,我騎它驏屁股啊!」
「等你贏了馬鞍轡,一定給你鞴上,你最好一輩別再走進這個院。」謝時仿嘲諷道。
「那不取決於我,看四爺手氣怎樣嘍。」徐大肚子騎馬走出院,咧咧唱道:「人在外面心在家,拋棄房中一枝花……」
謝時仿將腳前的一隻癩蛤蟆,飛腳踢出很遠。
「咱家最好的一匹馬呀!」徐德富心疼道,「生它的時候,大馬死啦,是二嫂用羊奶一口一口餵活它的。」
「大哥,」徐德成解勸道,「賭棍一色是良知泯滅、性情兇殘的亡命之徒。對付不起賭資的剁手指、剜腳心、抄家奪妻……咱們破財免災。」
「德龍太不像話啦,今個兒押馬,明天押房押地,祖宗留下的產業夠他揮霍嗎?」徐德富憤然道。
「四弟畢竟不是嗜賭如命的頑固之輩,」徐德成說,「日後慢慢說服教育他。」
丁淑慧忽然闖進來,撲通跪在兩位兄長面前,手托布包道:「大哥、三哥,我都聽見,也都看見了。德龍輸了家裡的馬,馬讓人給牽走……這三十塊吉大洋,他走時留給我的。大哥,就當賠家裡的損失。」
「快起來,起……」徐德富說,「德龍的事是德龍的事,與你無關。」
「我求大哥,」丁淑慧長跪不起,說,「千萬別斷絕兄弟關係啊!」
「起來,」徐德成扶起丁淑慧,說,「大哥氣頭上說的話,你別在意,啊!」
「淑慧啊,大哥心裡能沒有你們嗎?」徐德富鼻子酸酸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