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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5:19 作者: 徐大輝

  陽光從窗紙射進來,將炕上的人照得斑斑駁駁,徐德龍直身仰躺著,額頭蓋一塊毛巾,一隻狸貓蜷縮在他的枕頭旁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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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龍,別老躺著,到外邊走走。聽說小清河出魚了。」丁淑慧想方設法把丈夫從炕上勸下來,到外邊走走。

  徐德龍無動於衷,大哥把他從駱駝圈解下來,他一頭扎在炕上,十幾天不起來。

  「你不為你自己著想,總該想想我吧。整個大院的人都盯著咱們……你整天躺在炕上,什麼都不干……德龍,日子咱得過呀!」丁淑慧苦口婆心地開導道。

  徐德龍稍稍坐起身,抱膀沉默在炕里,一臉灰頹。

  「四爺,」謝時仿推門進來,「咱倆上街,給程先生送車秫稈去。」

  「我腦瓜仁子疼……」徐德龍婉辭道。

  「走吧,四爺。」謝時仿拉徐德龍的胳膊,說,「今晚住在鎮裡,咱們好好逛一逛,再看看你三哥。走,走走!」

  「去吧,德龍。」丁淑慧也勸他。

  住在鎮裡,看三哥,這些都是徐德龍感興趣的,半推半就給管家謝時仿拖拽出門。

  一輛裝滿秫杆的大車停在大院外,佟大板子趕車,他說:「四爺,上車,我給你唱一段兒。」

  丁淑慧跑來,塞給徐德龍一些錢說:「到街上,你買點啥吃。」

  亮子裡鎮日漸繁榮起來,買賣街長長的幾里,針線鋪、腰刀鋪、鐘錶、眼鏡鋪、估衣鋪、澡堂子、棺材鋪、槓子房……店幌招招。

  新開張的切面鋪前圍一群人,觀看叫花子乞討。幾個身著破衣爛衫的花子唱喜歌。一花子手持竹板,說蓮花落:

  進了面鋪四處看,

  前前後後都是面,

  左也是面右也是面,

  上也是面下也是面。

  和出來是一個蛋,

  擀出來是一大片,

  切出來是一條線,

  下到鍋里蓮花瓣,

  又好吃,又好看

  利錢少,調料賤,

  大姑娘能吃三碗半[1]……

  拉秫稈的馬車走過來,佟大板子在車下走,手牽轅馬韁繩,謝時仿、徐德龍跟在車後面。

  「他們是花子房的人。」謝時仿說。

  徐德龍回頭幾次,目光投向切面鋪,亮子裡鎮上有座花子房他聽說過,沒去過。

  這時,兩個警察迎面走來。一個警察查看著秫稈車盤問道:「往那拉?」

  「老總關照,」謝時仿急忙賠笑道,「我們給同泰和藥店送車秫稈。」

  「同泰和?」

  「同泰和。」

  「程先生吧。」其中一個警察認得程先生,說,「走吧走吧,街上人多,靠邊趕車。」

  「哎,哎!」佟大板子答應著。

  「我三哥家在哪兒?」徐德龍問。

  「卸完秫稈我們一起去他家,車底下還有當家的給三爺捎來兩斗小米子。」謝時仿先說小米如何養人,然後說徐德成家住址,「兵營在後趟街,三爺家住兵營旁邊兒。」

  小客廳里,徐德成用茶招待謝時仿、佟大板子。

  「德龍,」臧雅芬同四弟交談,說,「淑慧也不到鎮上來遛達遛達,我挺想她的……咋樣,她懷上了吧?」

  「她說還沒呢,三嫂。」徐德龍說。

  「是她的事,還是你的事?找老中醫號號脈……當年媳婦當年孩兒,當年沒有過三年,三年沒有嘛,六年也有有的。你倆結婚三年多了吧。」臧雅芬纏住這個話題,沒完沒了地說。

  徐德龍心不在焉。

  喝會兒茶,謝時仿放下茶杯說:「三爺,四爺很少上街,我和他出去逛盪。」他問佟大板子,「你呢?」

  佟大板子說你們去吧,我喂喂牲口。逛街他不想逛,經常趕車到鎮上,也逛夠啦。

  「走,四爺。」謝時仿沒忘當家的交代,帶老四散散心。

  「你們早點回來吃飯。」徐德成說。

  謝時仿同徐德龍逛街,或者說是管家帶他逛街。燈籠鋪子前,謝時仿想進燈籠鋪,說:「嘿,進去瞧一鼻子。」

  「不年不節的,看什麼燈籠。」徐德龍覺得有些店鋪平常毋須進去,燈籠鋪賣的東西,素常用不上。

  「哦,沒意思。」謝時仿看主人臉色行事,改了主意,「那走吧。」

  一頂四人抬小轎悠悠顫顫從街上走過,後面是一輛花軲轆大車,坐著進城趕集的鄉下人,再後面的人引起徐德龍的好奇。

  一個拎筐人吆喝著:「夜籠!夜籠!」

  「他賣什麼?」

  「賣干馬糞。」謝時仿說。那時有人取暖燒飯用牛糞、馬糞,就有了販賣的行道,干馬糞也有文化一點的名字:夜籠,取籠火,點火之意。

  賣干馬糞的人剛從徐德龍的視野里消失,徐大肚子從一家小酒店趔趄出來,赤裸上身,蹣跚街頭,引來數雙鄙視的目光,他望著徐大肚子的身影拐入另一條街。

  「他輸幹了爪(輸光)。」謝時仿說他經常這副狼狽相。

  徐德龍迷惑、發呆。

  「怎麼啦四爺?」謝時仿問。

  徐德龍沒吭氣,他想著另一個人,當然不是徐大肚子。

  那個夏日的傍晚,徐大肚子做出了一件亮子裡鎮流傳百年的事情。某個賭徒給人瞧不起時,會聽到這樣說:「你都不如徐大肚子,他剁了手指作抵押,賒棺材葬妻呢!」

  徐大肚子輸干爪狼狽不堪地逃離亮子裡鎮,那情形像給狗攆的似的,其實小鎮人鄙視的目光比狗凶幾倍,贏錢時他不怕,輸錢時他很怕,所以他拼命地逃脫睽睽眾目。他在郊外沙坨放慢些腳步,落日懸在坨埡口,老榆樹上昏鴉呱哇地怪叫。

  徐大肚子失魂落魄地在曲折樹林間荒道上緩慢走著,夕陽照紅他裸赤的身軀,黃昏蚊蠓霧氣一樣撲來,他折枝黃蒿,哄趕叮咬他的蚊蠓。

  一個挖藥材的年輕人,驚慌地迎面跑來喊叫:「吊死鬼,吊死鬼!」

  「哪有吊死鬼?」徐大肚子問。

  「前邊,前邊歪脖樹杈上吊著呢。」年輕人氣喘噓噓道,「舌頭耷拉老長老長,嚇死人啦。」

  「死人有什麼可怕,活人才可怕,跟我走。」徐大肚子膽壯,賭徒不怕死人。

  年輕人緊跟在徐大肚子身後,握緊手中短把兒的鐵鍬。

  沙坨林中,一棵樹杈上吊具女屍,蓬髮飄動,風擺襤衫……年輕人怯怯地不敢上前,遠遠地看著。徐大肚子大膽到女屍前,風擺動的女屍襤衫上,依稀可見字跡,腳趾從鞋尖破洞伸出。看清面孔時,他「啊」了一聲,癱坐在地上。年輕人膽兒突的走到徐大肚子身旁,對他的表情疑惑不解。

  接下去,徐大肚子放下吊死鬼,屍橫在地上。年輕人瞅吊死鬼的臉,脫口而出道:「啊,瘋子!是她。」

  「瘋子?你說她是瘋子?」徐大肚子莫名驚詫。

  「她到俺們馬家窯去過,瘋瘋癲癲的,嘴不停地叨咕:輸!贏啦的。」

  「唔,唔。」徐大肚子嘴裡含混不清,薅把青草蓋在女屍臉上。

  「我爹說她是獾子洞姓徐什麼的媳婦,那個姓徐的是狗屎賭徒……楞是把媳婦輸給了人家,我爹說這女人可慘透啦,她被贏來的賭徒輸給另個賭徒,她簡直成了籌碼,給賭徒輸來贏去,連我小娘都是從他手裡贏來的。我爹說……」

  「肏!」徐大肚子猛然抓住年輕人的衣領,怒吼道,「你爹沒說我要殺了他?嗯?」

  年輕人幡然醒悟道:「你就、就是……」

  「對,我就是!」徐大肚子將年輕人搡到一邊,腆肚子展示一下身體特徵道,「回去告訴你爹國兵漏,終有一天我倆還要賭一場!」

  年輕人慌張逃走,被一裸露的樹根絆倒,爬起來再跑。

  「喂,你把鐵鍬留下,我用!」徐大肚子喊。

  年輕人撇下挖藥材的鐵鍬,離弓箭一樣射下沙坨。徐大肚子去拿回鐵鍬,重新回到女屍旁,默默望著她些許時候,說:「秀雲她娘,我不能讓你這樣寒酸走,你等著!」

  徐大肚子返身回亮子裡鎮上,直奔棺材鋪。

  幽暗的煤油燈光下,耿老闆見來人面目猙獰,瞪著馬眼,倒吸口涼氣,賭徒要幹什麼?不會是搶口棺材押到牌桌上吧?一串疑問隨著幾口水煙吐出,他問:「徐爺要用壽材?」

  「一口棺材。」

  「要什麼材質的。」

  「能裝人就行。」

  耿老闆聽出需用者要的棺木檔次高低,不用考慮上等材質的黃花松、南國松、紅松什麼的,低檔的棺木有,山楊木的。他說:

  「徐爺什麼時候用啊?」

  「現在。」

  「哦,那正好有個現成的。只是沒有漆,如果徐爺需用的話,我立馬安排夥計連夜上漆……」

  「不用啦,我急等著用。」

  俗語道:棺材頭,媳婦臉。耿老闆問:「那壽材頭也不畫啦?」

  「不畫啦!」

  耿老闆打哏兒(遲疑),心裡畫魂兒,有夜裡出殯的嗎?照當地喪葬習俗,正常的壽終正寢,要停屍七天,而橫死的如墊車膠子(車禍)、溺水、雷擊等,只放一夜就出殯。也許徐大肚子家的什麼人橫死,急著用棺下葬,才不用漆棺和畫棺材頭。耿老闆打哏兒當然不是因為這些,而是考慮徐大肚子是個賭徒,經常輸得鏰子兒皆無,可別是來……真的照他擔心的話來了。

  「耿老闆,你先賒我一口棺材,日後一定送錢來。」賭徒說。

  「不行,不行!」耿老闆不肯賒帳,他輕視賭徒,說,「如今木材比人貴呀,亮子裡天天都死人,都來賒,恐怕我這棺材鋪就關門嘍!」

  徐大肚子在瞧放在木墩上那把斧子,耿老闆心裡發毛,口氣緩和些道:「道理說你賒口棺材,急著埋死人。」

  「你以為什麼?」徐大肚子搶白道,「我抬著它到牌桌上當籌碼?操!」

  「照規矩,你留點兒什麼做抵押吧!」耿老闆說。

  「我除了這條褲子,」徐大肚子拍拍大腿說,「身無長物,實話對你說,我這裡連褲衩都沒穿。」

  「太為難我嘍。」

  徐大肚子突然綽起木墩上的斧子,咔!斷下一個手指,嘭!扔到耿老闆面前:「用它行吧?」

  耿老闆驚駭不已,脊背頓時發涼,連連道:「行,行,你是爺。我立馬安排夥計套車,徐爺,送哪兒?」

  「跟我走。」徐大肚子攥著流血的手道,「街南沙坨子!」

  夜色籠罩亮子裡,街燈光中可見馬車拉著副白茬兒棺材,朝前走,徐大肚子坐在棺材上。

  「怎麼?不漆一下?」趕車的人問。

  「上吊……橫死的,」徐大肚子說。

  「喔!原來是這樣。」

  「我這就拉走。」

  「哎哎,給你拉走。」耿老闆掃一眼賭徒的手,心突突地跳,他馬上給安排。

  拉白茬兒空棺材的馬車在夜幕里行走,吊死鬼屬於橫死,不論老少棺材不能上色。

  [1]引自說唱人趙淨的《來到面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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