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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4:36 作者: 徐大輝

  傍晚的荒原,給血浸泡了似的紅艷艷,初冬已沒什麼綠色植物,一切生命都尋找合適的地方蟄伏了,原野像似剛剛做了化療的一個脫髮頭頂,光禿禿的。土路上,兩匹馬在慢步前行。

  

  「大哥,我們下山去哪兒?」白狼山遠遠被甩在後面,徐德成問。

  「天狗兄弟,我請你幫一個忙。」坐山好說。

  鬍子大櫃似乎沒有請誰幫忙一說,豪橫地叫或逼你幹什麼。徐德成因此大為不解道:「大哥?」

  「你幫我做一件事,」坐山好勒住馬說,「我考慮再三,這件事也只有求你。」

  「大哥,你對我恩重如山,有什麼事只管吩咐,我徐德成願為大哥去死。」

  「死什麼呀?我叫你替我去……」坐山好說出實情,一件誰都願意去做的事,可鬍子大櫃只信任徐德成一個人,別人沒此艷福,他要借種。

  「啊!大哥那你?」

  「我不行,」坐山好苦楚地道,「只好借你的種。」

  「你受過傷?」徐德成首先想到鬍子殺殺砍砍的,難免哪個部位受傷,也許是男人那個部位被子彈擊傷。

  「不,我沒軟硬梆子(男陽)。」坐山好道出驚人的秘密。

  「沒有?你的……」徐德成驚愕,聽說有石女,沒聽說有石男的。

  坐山好褲襠空蕩蕩多年了,什麼都沒有啦,割掉的,用鐮刀割韭菜一樣割去……他說:「天狗兄弟,那時我家狠窮,我爹租大戶人家的耕地種,九口人飢一頓,飽一頓……那時,宮裡要是有人,通過介紹可以去宮裡當太監。陳公公是我們村里人,和我家偏親,他回老家掃墓時,我爹東拆西借,加上我老姐出嫁時過的彩禮,湊一百塊大洋送給陳公公,他答應幫推薦,讓我先淨了身,等候著。

  「淨身?」徐德成聽此心一抖,頓覺自己的下身處涼嗖嗖的,閹割、去勢,劁、騸都是淨身的意思,占上這幾個字其中一個,男人嘴巴沒了毛,說話娘們腔。

  「淨身就是割去襠里的東西。」坐山好以為徐德成沒懂淨身是什麼意思,解釋後說,「有點兒錢的人家,到京城請專幹這一行的人淨身……但是得需要很多的錢,我家出不起,只好用土辦法自己淨身。我爹對我說,小七,你可要明白,這事是你自己願意的,將來你當不了爹你別埋怨我,想清楚啊。」

  坐山好和徐德成信馬由韁,並駕而行。他繼續講道:「我八歲那年七月初三,爹領我到村外小河汊子洗了澡。回來便躺在鋪層小灰的木門板上。那個叫劁豬李的人,正嚯嚯磨彎把鐮,爹請他來為我掌刀。動刀前,爹再一次問我:『小七,你現在不干還來得及,日後可別埋怨爹啊。』」

  徐德成沒見過鄉間土法淨身,甚至都沒聽說過。獾子洞沒人當太監,自然也就沒此類奇聞發生。劁豬騸馬他還是見過的,躺在門板上的那個叫小七的男孩,給他想像成一隻踩在劁豬李人腳下掙扎的豬崽,它用嚎叫來表達被剝奪男性的不滿。然而,事情卻不是這樣。

  「我沒動彈一下,死死地閉上眼睛。」坐山好說,他望眼西邊天際說,「現在去王家窩堡時候還早,眼擦黑進屯。讓馬吃會兒草,前邊甸子干鹼草挺好。」

  他們坐在土道旁,徐德成問:「大哥,你沒去成宮裡?」

  劁豬李把鐮刀磨得鋒快,嗖地一下,根兒(徹底)了小七的東西,他在門板上躺了幾天。爹籌足了去京城的盤纏,只等待陳公公的消息。半年後,宮裡傳出陳公公出事啦,具體啥事不知道,反正他死了。他進宮的事隨之泡了湯,襠里沒了玩藝,人不就廢了嘛。他心一橫,上山入綹吃上了走食。

  「那你和齊寡婦……」徐德成產生了疑問,既然沒了那東西,做不成那事,還找女人幹什麼?

  「這個女人誰沾了她的邊兒,都別想離開。可我……兄弟,我和她商量好啦,借你的種。」坐山好說時,表情十分幸福。

  「可是……」徐德成為難了,顧慮的是大哥的心愛之物,自己怎能去碰啊!

  「天狗兄弟啊,你別想的太多,我讓你幫的忙……」坐山好講出他特喜歡這個女人,偏偏她想要一個孩子,淨了身的人怎樣有後?出宮的太監也有結婚的,甚至還有子女,自然是借的種。那時候借種還不算是陋習,只要夫婦商量好同意,找一個有生育能力的男子,十分容易的事。他說,「她讓我找一個人,我找你。」

  推辭不掉,是情面是友誼,還是大櫃命令,間或還有本能和欲望,徐德成答應下來。

  「這件事只我們三人知道,死了爛在肚子裡也不能告別人。」坐山好叮囑。

  「我明白。」

  「還有,我襠里空蕩的事,綹子上我只告訴了你,千萬別嘞嘞(說)出去。天狗兄弟,我掐算了一下,今夜月圓……加把勁,給大哥做出個帶把兒的。」

  齊寡婦家點著一盞油燈,屋內昏暗,這種事本來也不需要光線,明亮是一種情趣,黑暗同樣是一種情趣。

  齊寡婦掛了幔帳,平時一個寡婦生活,用不著遮掩什麼。在關東鄉間,寡婦家必備的是一根結實的頂門槓,夜晚板門閂上,加一道保險——使用上頂門槓。

  噗!徐德成邁進門檻,沒等看見人,幔帳里的人吹滅了燈,屋內頓時一片漆黑。

  沒開始前,黑暗中有了如下一段對話:

  「幹啥來啦你?咋還不脫?」

  「我覺得對不起大哥。」

  「你種不出莊稼,打不出籽來,才真的對不住你們的大哥呢。」女人說。

  坐山好坐在一截牆頭上,望著已吹滅了燈的窗戶,悠長一聲嘆息,掏出旱菸袋,捻滿一鍋煙,紅紅的火亮照亮他苦澀表情的臉。

  按當地風俗,借種的男人是准許住下一夜的。這是特別的借種,徐德成半夜便走出來,等在屋外的坐山好站起身。

  「回窯堂(回家)。」坐山好說。

  「大哥不打我一棒子?」

  「天狗兄弟,打你一棒子的事就免啦。」

  借種的風俗是,她的丈夫蹲在外面的窗戶台底下聽聲,一直到早晨那個男人完事走出屋子,當丈夫的往那男人的腰上擂一棒子,一切怨恨都結了,那男人還可以得半袋子高粱米算是酬勞。

  「免啦。」坐山好說,「咱也別管它什麼老令兒不老令兒的,過幾天要是她肚子裡沒什麼動靜,地你還得繼續種。」

  兩匹馬馱他們回到白狼山,太陽也趕上他們,晨曦中的匪巢一派嶄新景象。

  「大爺。」馬拉子跑過來,為坐山好牽馬。

  「把天狗爺的高腳子(馬)一起喂喂。叫伙上弄點吃的,我倆還沒掯福(吃飯)呢。」

  馬拉子牽著兩匹馬走了。

  「天狗兄弟,」大德字走過來,說,「你們家的謝管家來了,在二哥的房裡。」

  謝時仿來了?徐德成又驚又喜,離開家數月來,頭一次見到家人。「今個兒你還跟不跟我練槍法?」炮頭大德字問。

  「練,咋不練。」徐德成回過神來,說,「我先去看看管家,回過頭來就找你。」

  「那好,我先去準備箭杆。」大德字說。鬍子練槍法,初練打箭杆,再往下練,夜打燃著的香頭。

  徐德成走向草頭子的窩棚,見到家裡的毛驢在吃草料兜里的草,它認出昔日的主人,抬起頭打聲響鼻,搖晃下腦袋。他拍拍驢的額頭,算和它打了招呼。

  草頭子走出來,說:「管家累乏透了,睡啦。」「讓他睡一會兒吧。」徐德成說,重新回到毛驢身邊,看著它吃草。兩袋煙工夫後主僕兩人驚喜相見,謝時仿直揩眼角。管家找遍了西大荒沒見到人,轉到亮子裡鎮東,才進了白狼山。

  「瞅這光景,三爺在這兒呆得挺好的。」謝時仿關心地說,「沒受什麼屈吧?」

  「我已掛柱入綹子,並且當上了扳舵先生兼字匠。」徐德成說出自己的狀況。

  「呵,呵。」謝時仿沒一點驚訝,說,「當家的惦記著你,特別是三奶奶更惦念你。」

  「她們娘仨兒怎麼樣?」

  「那天晚上槍聲嚇著她啦,三奶奶體格始終不太好,缺奶水……芃二小姐吃羊奶挺服的,長得胖胖的。」

  「芃?」

  「是當家的給二小姐起的名字。」謝時仿說,他故意多提徐德成老婆孩子,目的讓他想家,說,「當家的說取草茂密之意。」

  「好,好名字。」徐德成說,「白居易有詩句曰:萬心春熙熙,百榖青芃芃。」

  「終歸還是惦記三爺,自從你離開家,三奶奶的眼淚就沒斷流,做月子怕著急上火……三爺,家裡人都盼著你回去。」

  徐德成沉默不語。

  「三爺,那天你前腳走,陶奎元帶警察馬隊後腳就到了,他向當家的問起你,還主動提出幫你去四平街教學。頭幾天,他又打發馮八矬子來家,說四平街那頭說好啦,只等你去呢。三爺你?」

  「書我是不能教了……你也全看見了,我已入了局掛了柱……我不能回家了。」

  管家說臨來之前,當家的料到你可能入了綹子,這是他最不願看到的。你們徐家從關里逃荒到東北,輩輩靠種地為生,到了老太爺這一輩上,鼓勵你們讀書,到外邊做事。其實你大哥最不想種地,想出去讀書,可他是老大,祖宗的家業得他來承接,家得他來當,所以送你二哥德中去北平讀書,而後就是你到奉天讀師範。老太爺仙逝時你四弟德龍小,但他老人家把四爺讀書的事託付給你大哥。一句話包了,你們的老一輩人希望你們兄弟讀書出息,自然不願出現你落草為寇的結果。

  「現在看來我不是逼上梁山……你和大哥還不知道坐山好弄我到綹子來幹什麼,他們綁了票,需要給『票』的家裡人寫信,他們的字匠在這之前死了,綹子沒一個會寫字的人……可是,你知道他們綁了誰家的少爺?」

  「誰呀?」

  「陶奎元。」

  「綁他的兒子?」謝時仿驚駭道,「捅了馬蜂窩。」

  「是啊,儘管他如數交了贖金領回去了兒子,但是,仇肯定是記下啦,報復也是早晚的事。」

  「他貓著須子(發現線索)沒?」謝時仿擔心道。

  「還不清楚,早晚會發現的。總之,我參與了此事,陶奎元就不會放過我。倘若我回家去,必然要牽連家人,與其說全家受害,不如可我一個人骨碌。」

  「事情也不見得是這樣,憑徐家和陶奎元的私交,向他說清楚你被逼迫寫信,他會原諒你的。」

  「永遠不能出賣弟兄們,我發了誓的。」

  「警察查出你參與綁架,家裡也要受連累。」謝時仿說。

  「我始終不回家,到時候我大哥便有迴旋餘地。藉口說我們已脫離兄弟關係,我的事與他無關。」

  「即使這樣,陶奎元不追究,可是三奶奶怎麼辦?讓她日夜不安地想著惦著你?長此下去,她的身體……」

  徐德成一時語塞。

  「心病還需心藥醫,你不回家,她的病……」謝時仿規勸道,「三爺,你要三思啊!」

  「回去是不可能的了。」

  「那三奶奶……」

  「等待時機,我們會有團圓日的。」

  「關鍵是還要多久?遙遙無期的等待,三奶奶身體恐怕要拖垮的啊!」

  「快了。」徐德成說。

  「快了?」

  徐德成起身關嚴窩棚的門,說:「張大帥最近又要派人來勸降,坐山好已答應接受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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