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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4:33 作者: 徐大輝

  遠離匪巢的徐家大院,自然看不到徐德成掛柱入綹當鬍子的場面,正派老管家謝時仿外出去尋找他。

  「時仿,」徐德富囑咐說,「越往西走人越稀,風餐露宿的你照好自己.」他還說西大荒還有狼,當年日本守備隊和民間狩獵隊將狼趕下白狼山,狼群逃進西大荒,是一群白狼。

  「放心吧,當家的。」謝時仿出行騎驢沒騎馬,不是他不會騎馬,光腚馬(不鞴鞍)他能騎,徐家的生荒子馬大都是他親手馴的。未經馴服的馬稱為生荒子,它不是生就讓鞴鞍讓人騎,這需要勇敢者來征服,尤其是第一次,桀傲的馬要尥蹶子甚至要撕咬。謝時仿平素走路四平八穩的,在橫踢亂咬的馬前,他身輕如燕,敏捷地飛上馬背,生荒子馬哪裡容誰騎到自己高傲的背上來,鬃毛豎起,拼命尥蹶子,管家短小的雙腿雖然圍不住馬肚子,卻牢牢地粘在馬背上一樣。馬一口氣掙扎到精疲力竭,通身是汗,最後給馴服。這次去西大荒可以騎馬,他沒騎馬出於另一種考慮,孤身一個人趕路,容易遭搶遭劫,鬍子最愛兩樣東西,槍和馬。農諺道:騎馬騎前腿袢兒,騎騾子騎當間兒,騎驢騎屁股蛋兒。騎在驢股蛋兒部位上的管家說,「我一定找到三爺。」

  「鬍子要是提出條件,你酌情吧,只要咱們答覆得了的,答應他們,德成來家要緊吶。找不到他你抓緊回來,省得家人惦記你。」徐德富重複一遍昨晚囑咐管家的話。

  「我明白,當家的。」

  謝時仿外出徐德富心神不定,心不落體兒,事做不下去。他想有一件事還必須去做,教育四弟德龍。

  堂屋的條桌上擺一個老式算盤,徐鄭氏手裡拿張寫著算題的紙,一種祭祀用的黃裱紙。

  「德龍,我倆算一道題。」徐德富說,「你用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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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家的算盤是梨木架,骨頭珠子,徐德富從父輩手中接過家產的同時,接過這個算盤,他從父親的眼神里看到此物的重要性,家鄉有句老話: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即將成為一代當家人,這個算盤子便有了特殊的意義。

  徐德龍當然體味不到徐家算盤的含義,在他眼裡只不過是一種計算數目的工具罷了,和大哥用玉米粒擺成的算盤無差別。

  當家的徐德富打一手好算盤,歸片、大扒皮他都熟練,使用起來得心應手,抓幾顆玉米粒放到桌面上,擺出算盤兒的樣子就可以算,而且是準確無誤。

  「你念,念數。」徐德富命徐鄭氏道。

  徐鄭氏念一道題,當家的事先編好的算數題:「十二垧三畝六分地打七石四斗九升穀子,一畝地打幾斗幾升?」

  徐德龍啪啦啪啦地打算盤,骨頭珠子磕在木框上聲音,房檐水滴落地一樣清脆悅耳。而徐德富撥動玉米粒計算,卻沒什麼聲響。

  「多少?」徐德富先算完畢,認為準確無誤後,等著四弟算的結果。

  徐德龍抓耳撓腮,免強算出的數字,自己也不知對不對。支吾道:「五斗,一畝是……」

  「清楚說!德龍。」

  「一畝五斗二升穀子。」

  「德龍這就是你學的算盤?哪個先生教你的?」徐德富目光嚴厲,說道,「一畝地打五斗二升穀子,照這樣的產量,咱家的馬、牛也餵小米,不餵篩漏子苞米啦。」

  知道算錯,加之畏懼長兄,徐德龍不敢抬頭。

  「德龍你是王兒小放牛,不往好草上趕。」徐德富訓斥道,「整日玩啊玩的,德龍你十好幾歲,再過一年半載,該給你說媒了,娶妻生子當爹,這麼沒正事兒怎麼行?」

  徐鄭氏很是疼愛尚未成人的小叔,老嫂備母嘛,時時處處體現出來,見他挨了長兄的訓斥,從中解圍說:「德龍近些日子不是在學算子(算盤)嘛,他和德成學歸片,剛搭個邊兒,哪兒那麼熟練……」

  徐德富白了夫人一眼,她不再說下去。他轉向四弟道:「德龍我問你,這幾天你是不是總和西院大肚子閨女在一起瘋?」

  徐德龍眼睛望眼窗戶,心裡有事的樣子說:「秀雲就要和她爹搬家,搬走啦。」

  「那一天?」徐德富頭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心裡怎麼煩徐大肚子,也要關注一下。村子人的傳統觀念老守田園,今人叫戀土情結,故土難離故人難捨,沒特殊原因不能搬家,誰願意背井離鄉啊!

  「今天。」徐德龍再次望向窗戶說,「搬到老遠的地方去。」

  「我說嘛,四弟今天心像長草似的。」徐鄭氏看出什麼,善解人意道,「德龍你想送送秀雲,去送吧。」

  徐德龍沒敢動地方,看著威嚴的大哥,沒他發話,他不敢去。

  「去吧。」徐德富揚了揚手說。

  徐德龍跑出去,徐鄭氏去收拾桌子上的算盤,徐德富說:「放著,等他回來接著算。」

  在獾子洞村,屬徐大肚子居住的土房最破爛,年久失修透風漏雨,搖搖欲墜了。家裡還有個值錢的物兒,一條不能拉車耕地、也不能瓜嗒嘴[1]的滾蹄毛驢,是妻子私有財產,從娘家帶來的,徐大肚子賭輸時要賣掉這條驢,都是她以死捍衛驢才得以保留下來。能帶走的家當是兩個行李卷和一口蛤蜊瓢子鍋(小印的),已經綁在驢背上了。

  徐德龍畢竟是個孩子,他來送徐秀雲,卻不到她跟前去,趴在一截矮土院牆豁口上看,徐秀雲一趟一趟地從屋子出來,往驢身邊搬什麼東西,她不時瞥一眼牆頭上的他,然後又進屋去。

  一個叫夏小手的人,突然騎馬遠道而來,在院子裡下了馬,朝屋子裡喊:「大肚子,我來領人!」

  屋子內沒人應答,甚至沒一點兒聲音。

  「喂,大肚子,你聽見沒,我來領人。」夏小手再次喊,他穿著氈疙瘩的腳踢地上的浮土,塵土像旋風一樣捲起。

  徐大肚子推妻子出屋,一直推搡到夏小手跟前,女兒秀雲躲在她的身後,拽著母親的衣服後大襟,目光驚恐地望著來人。

  「你男人把你輸給我了。」夏小手打量著徐大肚子女人,看出他挺滿意,連連說,「值,還值七十塊大洋。」

  徐大肚子女人沒迴避來人的眼光,表情相當地平靜,無怨無恨的樣子。或許作為賭徒的妻子,這一天的到來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跟我走吧!」夏小手他指下馬背說。

  徐大肚子女人走向馬時,冷冷地望自己男人一眼,她笑了,竟然還能笑出來,說:「我知道早晚有這一天。」

  「這個啷噹(多餘的)我可不要。」夏小手說,他贏的是一個價值七十塊大洋的

  女人,年紀不算輕,模樣還不錯,粗米大飯還沒破壞她姣好的容顏……帶著女孩子不行。

  「秀雲,讓你娘走。」徐大肚子說,「咱願賭服輸。」

  「娘,你別走,娘!」徐秀雲拽著娘的衣袖不肯鬆手哭喊道。

  徐大肚子的女人一狠心,猛甩掉女兒,夏小手抱起徐大肚子女人,掫上馬背。

  「且慢!」徐大肚子喊了一聲,氣脈很足。

  「你、你要幹什麼?」夏小手愣怔地瞅輸家蟈蟈圓的大肚子,它又有什麼花花腸子啊?

  徐大肚子返回屋,端著硯台拿著毛筆出來,夏小手疑惑地望著他。只見徐大肚子扯起妻子的粗布衣衫前大襟,龍飛鳳舞地寫了一首戒賭詩:

  已將華屋付他人,

  那惜良田貽父祖。

  害人交滴淚如雨,

  典到嫁時衣太苦。

  出門郎又搖攤去,

  廚下無煙炊斷午。

  夏小手馱著徐大肚子女人走了,女兒秀雲狠命地呼喊娘,那個女人沒回一下頭,寫著戒賭詩的衣衫,在晚秋獵獵風中引魂幡一樣的飄動,漸漸遠去。

  徐德龍趴在牆頭目睹所發生的一切,他不懂眼前發生的事情,賭場上的規矩他更不懂了,輸了房子給房子,輸了地給地,輸了老婆自然女人給人家領走。

  徐大肚子牽著那頭毛驢,驢背上馱著包袱,帶著徐秀雲出院。徐德龍跳下牆頭跟在後面,一直跟到村頭他才停下來,少女徐秀雲回望了幾次,浸透淚水的目光射進徐德龍心房,還沒到懂得心痛的年齡,他只知道戀戀不捨。

  徐德龍重新回到正房堂屋,默默地走到桌子前,機械地撥動算盤珠子.這一舉一動徐德富看在眼裡,問:「走了嗎?」

  「有個人用馬馱走秀雲她娘。」徐德龍說著傷心啦,哭了起來,淚珠兒落

  在算盤上,噼哩叭啦地響。

  馱走秀雲她娘?徐德富聽後吃驚,徐大肚子真的把媳婦輸給了人家?氣罵道,「他可真是個人啦!」

  「她爹在她娘的衣服上寫詩。」徐德龍說。「寫的什麼?」

  「不認得。」徐德龍看出是詩,認不全字。「那她娘去哪兒啦?」徐德富問。

  徐德龍狠撥下算盤,說:「不知道。」

  這是徐大肚子第二次把媳婦輸給了人家。大肚子本來有二十多垧地,家境也算殷實,日子過得滿不錯的。後來染上賭,輸掉田產,大院也輸給了人家,現在住的房子是借的。更可氣的,毫無人性地把自己結髮之妻當賭資押上賭桌,輸給賭徒。

  「鎮上篦梳鋪掌柜的箭杆瓤子,雇馬車拉走大肚子媳婦。」徐鄭氏說多年前那件慘無人道的事,徐大肚子是獾子洞村輸掉媳婦第一人,從此沒人正眼看他。

  「那年秀雲頂多三歲。」徐德富說。

  「三歲,」徐鄭氏記憶猶新,說,「我記得真真亮亮,是秀雲三歲的秋天他輸了媳婦。」

  「後來,他又把她贏回來。」徐德富望眼情緒低落的四弟,活生生的例子教育他道,「德龍,守啥人,學啥人,守著『薩滿』跳大神。離這樣賭耍人家越遠越好。你收收心,別找什麼秀雲姑娘玩啦,他們大概去了俄羅斯老毛子那裡。」

  俄羅斯?徐德龍不知道在哪裡,村人都管俄國人叫老毛子,孩子們見過滿臉毛的俄國人,他淺聲問:「離獾子遠不遠,哥?」

  「遠了去啦。」徐鄭氏插嘴道。

  「過去他曾弄回一峰公駱駝,本來很掙錢的。」徐德富這話和夫人說的,下面的話還是有的放矢地教育弟弟說,「但是他不著窯行(不學好),到頭來還是輸給了人家,這次大概又出去弄公駱駝。」

  徐德龍似懂非懂,為啥不在村子裡弄公駱駝?徐家的駱駝不是養在家裡嗎?

  方圓百里差不多家家養駱駝,但只養母駱駝,不能養公駝。徐德富不失時機地講授養駱駝知識給四弟。

  「為啥養公駝?」徐德龍問。

  「公駱駝發瘋……哦,你還小什麼都不懂,不說啦,這些事你知道沒用,打緊的是讀書習字學算盤……德龍,你心裡得有個譜,過兩年,你到鎮上咱家的藥店去,跟程先生學抓藥,慢慢學開方子,將來同泰和藥店得你開。」徐德富說,「不少郎中還真是當學徒抓藥時,一點點記下名醫的方子,後成了醫生,關鍵是在有心道兒(心眼兒)。」

  「我不去藥店!」徐德龍一聽便急了,說,「聞著藥材味兒,我打嚔噴。」他可不理解長兄的苦心。

  徐德富望著徐德龍,欲言又止。應該也必對四弟說的話,現在說為時尚早,他還需要長大些,等懂得事理才對他講。父親臨終囑咐,德中要是指望不上,就培養德龍,將來讓他經營徐家的藥店,當坐堂先生。

  徐德龍在大哥那兒沒弄懂的事,他要找人問明白。那天二嫂在駱駝棚子裡,用木棍給駱駝撓痒痒。

  「二嫂,問你個事兒。」

  「你能有什麼事呀?說吧。」二嫂過日子很仔細,撓痒痒刮落下些駱駝毛,她一綹一綹地收集起來,積攢多了,用它紡線織東西。徐德龍腳上穿的襪子,就是二嫂用駱駝毛給他織的,即暖和又養腳。

  「咱家為啥不養公駱駝?」他問。

  「咦,你罕不見兒地(有意無意的)問這事?」二嫂驚訝,想想是不是頑皮的小叔又起什麼道眼。嚇唬他道,「我還得找個棍子來,你皮子緊啦。」

  「不是,二嫂。」徐德龍下意識地雙手捂住屁股,那是最易遭侵害的部位,說,「大哥說大肚子他們家養公駱駝,別人家都不養公駱駝,公駱駝咋就發瘋呢?」

  「我說德龍你不好好讀書,問這些沒有用的東西。」二嫂責怪道,「你真出息!」

  「徐大肚子馱走秀雲,大哥說八成去俄羅斯弄公駱駝。」

  「我聽說了,大肚子把媳婦輸給了夏小手。他無臉在村子呆下去,弄峰公駱駝到沒人住的西大荒去養,等攢了錢,再和夏小手賭……他媳婦夠可憐的,被贏來贏去的。」

  徐德龍似乎聽明白了,問:「俄羅斯離咱村多遠?」

  「咋地?你想去?」二嫂逗勢(逗弄)他道,「賊拉的(極其的)遠,在天邊呢!為秀雲姑娘擔心了吧,德龍?」

  「我找秀雲玩兒。」徐德龍說,他尚不會開大人的玩笑,認真說,「我一定去俄羅斯!」

  [1]瓜嗒嘴,指驢發情。農諺云:「馬浪嚇嚇叫,牛浪哞哞叫,驢浪瓜嗒嘴,豬浪跑斷腿。」浪,指發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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