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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4:24 作者: 徐大輝

  昨晚日落天邊紅,夜裡果然下了一場大霜。一層霜薄薄地覆蓋著徐家大院,樹白了,牆白了,院落全白了。

  佟大板子在張著轅子的膠輪大車前整理繩套,莧麻繩套給濃霜浸濕,柔軟了許多。

  「大板子。」二嫂走過來。

  「二嫂。」佟大板子手裡的活計稍稍停頓一下,他看她的眼神總是有些異樣,心也緊張。

  「天涼啦,我想給你做一雙鞋。」二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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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麻煩你啦,」佟大板子感激的眼神望著她,「這幾年在徐家幹活,你給我縫縫補補的,又要給我做鞋。」從這一點上說,他是幸運的,關東流行的光棍謠曰:

  光棍苦,光棍苦,

  衣服破了誰給補?

  光棍難,光棍難,

  衣服破了誰給連?

  「你不是沒女人嘛!」二嫂蹲了下來,說,「伸出腳來,大估景兒(大概)做,我怕不跟(合)腳。」

  佟大板子有點兒不好意思,平常漿漿洗洗、縫補衣服倒沒覺太不好意思,做鞋在關東鄉間,如同某地繡荷包傳達一種愛意,不是隨便給男人做鞋的。

  「我沒你的鞋樣兒,伸出腳量一下尺寸,以後再做鞋就有了樣子。」二嫂拽了下他的褲腳,說,「伸腳啊!」

  佟大板子慢吞吞地伸出腳,二嫂用拃量了他腳的大小,軟乎乎的手指擦過腳心,暖洋洋的,禁不住望著她的頭頂,怦然心動。

  二嫂抬起頭來,正好與佟大板子痴情的目光相撞,她猛然起身,迅速逃走,頭沒回。

  佟大板子呆呆地望她遠去,而後使勁系手裡的繩套,不過,擼(活)扣系成死口,擺弄車馬繩套得心應手,他從不出這樣的差錯兒。

  「十月初九,小雪……」徐德富在堂屋裡翻看皇曆,喃喃自語。

  「這幾天你老是看翻皇曆,想啥呢?」徐鄭氏猜出當家的心想什麼,還是故意問。

  「隨便看看。」徐德富否認有什麼目的,皇曆是家庭重要用品,歲月一張張被當家的撕掉。

  「瞞得過別人還瞞得過我?想德成了是吧?」

  「一晃有四個多月,德成沒來家。」

  那天,徐德富說苞米上完站子[1],蘿蔔、白菜下完窖[2],安排管家外出去尋找老三德成。因此她問:「你打算讓時仿哪天動身?」

  「後天。」

  「西大荒那邊沒多少人家,給他帶啥吃的呢。」徐鄭氏想到管家謝時仿去找德成就不是一日兩日,要帶些乾糧。

  「攤煎餅,好帶。還有大米嗎?」

  「雅芬做月子吃了點兒,還能有升兒八的。」

  「碾了攤煎餅,給時仿帶上。」徐德富從不薄待下人,長工短傭亦如此,家風的底兒是父輩打下的。

  「私塾孟先生捎來話,問德龍今冬還去不去學算子?」徐鄭氏說,當地規矩上私塾也交些學費,秫稈高粱米都成,像徐家這樣殷實大戶,那些東西拿不出手,學費是幾升大米。

  「學,一定學。」徐德富說,「大米還是先給時仿做乾糧,天寒地凍的,不吃飽不行。」

  「德龍學習不上心,看樣子他是不想學啦。」她見四小叔德龍過於貪玩,荒疏了學業,在哪兒讀書時間都不長。

  「哦,德龍呢?我跟他說說。」徐德富問。

  「到屯裡找孩子們淘(玩)去啦。」

  「我這一天忙東忙西,沒工夫管他,你叫家裡人看嚴點兒,別讓他老往外邊跑。」徐德富說,「聽說徐大肚子又回村了,德龍還是少沾他的邊兒,輸耍不成人。」

  「德龍才多大年齡啊?」徐鄭氏說,「咋會和大肚子,和賭什麼的搭界呀!要說去跟他閨女秀雲玩兒還差不離。你沒看見人吧,那閨女越長越像她娘哩,真俊俏。要不咱爹活著時,主張給德龍和她定娃娃親呢。」

  「得,得。」徐德富不耐煩,說,「一個德中的童養媳夠粘手,夠鬧心的了,再來個娃娃親。」

  徐鄭氏說她看二嫂和佟大板子有那麼點兒意思,她給他做鞋,縫兔子皮手悶子(五指全分開的棉手套)。

  「哦,那倒是不錯。佟大板子咱知根知底,人滿本分,挺勤快的,

  過日子是一把好手,二嫂跟了他,還遭真不著罪。」他說。

  「只是二嫂自己做不了主,歸終主意還得你當家的拿。」她說。

  「可這事兒……」徐德富面現為難之色。

  「爹不在了,無父從兄,婚姻大事你不做主誰做主?」徐鄭氏設身處地為弟媳婦二嫂著想,說,「老是頂著個空牌位,年紀一年大起一年,這麼的沒白沒日地熬著怎麼行啊?」

  「歸根結底還是二嫂自己定乾坤,等不等德中,尊重她的意願。」徐德富不是推託,而是尊重,「她自己不提出來找人,我是不能先提這個口的,好像我們要攆她嫁人似的。」

  「可也是。」徐鄭氏想想當家的話也不無道理,她慨嘆二嫂的爹不正景,不知不覺拐到徐大肚子的女兒身上,說,「秀雲這孩子命夠苦的,攤上個沒正事的爹,輸耍不成人。」

  「徐大肚子還算是人嗎,天良喪盡。」徐德富極不願意地說到他,擺擺手道,「別提他,疤瘌人(使人不愉快)!」

  獾子洞村子中的一塊空地,也算鄉村廣場,村子裡集個會啥的,可容納一兩百人,以後的故事還會講到它,日本人召集村民開會什麼的要到這裡來。平常,則是孩子們的樂園,鄉村的孩子們會玩,名堂很多。此刻,一群孩子做一種兒戲——扯軲轆圈。

  徐德龍和徐秀雲手牽手,開心地玩耍。大人眼裡兩個孩子挺對心情,鄉村不常用什麼青梅竹馬,接近這一詞彙的是:光屁股娃娃。

  孩子們拉成一個圓圈,邊旋轉圓圈邊唱:

  「扯呀,扯軲轆圈哪,家家門後頭掛紅線哪!紅線透啊,馬家的姑娘二十六啊!穿紅襖啊,甩大袖啊,一甩甩到門後頭啊!門後透啊,掛腰刀啊;腰刀尖哪,頂大天哪;天打雷啊,狗咬賊呀,唏啦嘩啦一大回。」此遊戲最故事的地方是唱完歌謠,大家鬆手,然後兩兩相抱。

  徐德龍沒鬆手前就選定了目標,他要抱徐秀雲,十四歲這年徐德龍要擁抱她的願望非常強烈,抱她就如抱一條大魚,光滑且活蹦亂跳。徐秀雲沒怎麼想,玩嘛他來抱她,就與他相抱在一起。

  「你臉好香啊。」徐德龍得手後,說著遊戲以外的話,鼻子筋著聞她的臉蛋兒動作有些誇張。

  「我擱艾蒿水洗的臉。」徐秀雲似乎沒到羞澀年齡,竟然送過臉來:「聞吧,使勁聞。」

  徐德龍無猜地扳過徐秀雲,鼻子貼到她臉頰上嗅,同聞一隻成熟的水果一樣。

  有一條噴氣的小蟲在兩頰上爬來爬去,徐秀雲聞到了小蟲有股蒜味兒,臉被它弄得痒痒的,她無拘無束地咯咯笑個不停。

  村子中看到這一幕的大人是二嫂,她望此情景,未忍心破壞他們,默默地站了一旁,又不能走開,她來叫徐德龍的。

  或是下一個遊戲開始,他們倆才放開手,樣子戀戀不捨。

  「德龍,大哥叫你回去。」二嫂走近一步說。

  大哥的話他要聽的,他對徐秀雲說:「我大哥送我去學算盤,過幾天我們還玩扯軲轆圈。」

  「不行,過幾天我家搬走啦。」徐秀雲說。

  「搬哪兒去?」

  「爹沒說,反正好遠好遠。」

  「遠也不怕,我家有馬。」徐德龍天真地說,「我騎馬去找你玩。」

  「不行,那太遠。」徐秀雲覺得徐德龍騎馬去找她玩不可能,爹說他們去的地方,要爬山,要過河,十分遙遠。

  「德龍,」二嫂說,「快回去吧,大哥該著急啦。」

  二嫂牽著四小叔的手,徐德龍一步三回頭地看徐秀雲,她說,「四弟,你和秀雲投情對意。」

  「啥是投情對意,二嫂?」

  「投情對意,就是兩個人你看我好,我也看你好……嗯,長大你就明白啦。」

  投情對意?徐德龍頑皮地道:「你和佟大板子算不算投情對意?」

  「小打路鬼,你短捶。」二嫂揮拳嚇唬他。

  「逮不著,干撓毛!」徐德龍掙脫,逃跑,嘴還不閒著,「你給佟大板子做鞋!」

  「胡唚!」二嫂拾起一根玉米稈,追攆徐德龍進大院道,「打斷你的腿……」

  「呦,恁凶啊!」徐鄭氏差不點兒同二嫂撞上,打著俚戲(開玩笑)道,「啥事要打斷人家的腿呀?」

  「大嫂你說這小敗家孩,」二嫂怒不起來,笑不起來,說,「他說我和佟大板子……」

  「德龍是夠討厭的,哈……」徐鄭氏大笑後說,「非要揭嘠渣(揭隱私)!」

  「大嫂……」二嫂有些不好意思。

  「要是真事的話,也真不錯呀。」徐鄭氏藉機說道。

  「瞅你,大嫂。」

  「好,我不說了,不說了行吧。」

  「有藍絲線嗎,大嫂?」二嫂想到一件事,說,「記得你有。」

  「做什麼?」

  「給他做雙鞋,擰雲字捲兒。」

  「給誰呀?」徐鄭氏明知故問,她要一種效果。

  「大嫂你心明鏡似的,還問。」

  「你呀……走吧」徐鄭氏說,「跟我取絲線去。」

  「王媽在碾道淘大米,這是?」二嫂問。

  「攤煎餅,謝管家要去西大荒去找德成,帶著路上吃。」徐鄭氏說,「雅芬的病干扎痼不見好,病根兒就在德成。」

  「哦,要不大哥心急火燎地派人去找他。」

  [1]站子,戶外晾曬苞米的簡易樓子。秋天收穫的玉米水分大,需要通風降水後方可脫粒入倉入囤儲存。

  [2]農戶深掘菜窖,存儲一冬天食用的蘿蔔、白菜、土豆等蔬菜,是傳統的蔬菜保鮮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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